泰山頂上的小小行宮廟宇,只容得下皇帝和丞相九卿,其餘人等,都要在外守着火燎。
黑夫拎着酒囊,尋了一會後,在行宮背面找到了縮在這發抖的張蒼。張蒼今日一番振聾發聵之言,卻被群臣當成了洪水猛獸,連師兄李斯也斥責他,最後被皇帝不耐煩地趕走,雖然沒定罪懲處,但冷淡嫌惡之情已顯,這會正看着雨顰眉而思。
「山上冷,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黑夫將酒遞給他,又笑道:「你現在想的,莫非是舉世皆濁你獨清,眾人皆醉你獨醒?」
「不敢。」
張蒼裹着羊毛毯,喝了口酒,抬頭問黑夫道:「你也相信,這雨水是天意麼?」
黑夫道:「我不這麼覺得,我也認為,日出日落,風雨無期,本就是自然規律,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和天人之感沒有什麼關係?」
不同於在秦始皇面前對方術士的附和,黑夫那麼多年政治課沒有白上,他發自內心相信唯物論,甚至連穿越這件事,他也認為是科學可以解釋的。
「你的意思是,我說的沒錯?」張蒼有些感動,黑夫算是第一個站出來認可他的人。
「我當然相信,子瓠,你還記得,荀子《天論》最後一段是怎麼說的?」
「記得,這是我最喜歡的篇章,每個字都背得!」
荀門弟子雖然同出一師,但側重不同,李斯重帝王術,韓非重老子、刑名,浮丘伯繼承了荀子偏儒家的部分,而張蒼,則所學甚雜,但他最喜愛的,還是數學、曆法,相應的,對探尋世界運行規律的《天論》也鑽研頗深。
張蒼擦了臉上的水,想要大聲念,卻又害怕引來其他人,只能用壓抑的低沉聲音誦道: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
黑夫擊節讚嘆:「說得好!事在人為,放棄人為的努力,而寄望於天賜福祉,那就違反了萬物的原理!」
荀子的這番理論,已不僅是原始的樸素唯物論,而上升到了辯證的高度!他並非簡單地批判祈迷信風俗,還在不斷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這句話翻譯過來,不就是「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麼!
在這個蒙昧迷信的時代,荀子的思想,猶如劃破夜空的閃電一樣耀眼奪目!不愧是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
稱讚完後,黑夫又嘆息道:「子瓠,我真是羨慕你,能遇見如此良師,可惜荀子已逝,我不能去蘭陵聽聽他講的課,也沒有機會拜入門下……」
「夫子雖逝,但留下來的學識不滅。」
張蒼受了鼓勵,咬着牙道:「我知道,今日在泰山頂上說這番話,掃了陛下封禪求長生之興,實在是不合時宜。但這些道理,雖不被陛下和諸公理解,甚至連李丞相也不再提及,但張蒼卻不會將其捨棄!定要將其發揚光大!」
「何其難也。」
黑夫卻搖了搖頭:「荀子之言雖是真知灼見,但這世上之人,卻信者寥寥。」
廣大黔首自不必說,社會上一般人的思想,與精英們所達到的高度尚有不小的差距。黑夫的家裏人,就無不篤定神明,他母親還在雲夢澤畔捐了一個少司命廟。再翻翻《日書》就可以窺見,人們多如牛毛的禁忌,和繁雜的避邪驅鬼法術。
在古代,中國人雖然十分功利,什麼神都信,但就是不相信沒有神。
唯物論在底層沒有基礎,那高層呢?
首先,有「天命」加持的皇帝是絕不會承認的,一旦承認,長生、求仙,都成了泡影,這對秦始皇來說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再放眼社會的中層,九流十家的知識分子們,墨者尊鬼神,儒家講究天人之感,道家黃老對神秘主義也十分中意,方士化的陰陽家就更不必說了,他們就是靠鬼神仙術吃飯的。
法家理論里極少談及天地神明,也推崇人的力量,但在秦朝,他們多是官吏,除了謹遵律令外,極少動腦思考更深層的東西。
思來想去,唯獨可能接受這一理論的,就只有埋頭苦耕,希望用人的力量而不是老天爺賞臉,增加糧食產量的農家了……
從數十年前,那場震驚稷下的天人之辯起,便決定了,荀子「天人相分、人定勝天」的理論,只會被少數人篤信,這群人,還被各家當成了異端……
張蒼懷揣的理念,像極了黑夜裏亮起的一點燭光,微弱卻奪目,但隨便一點風雨,就會將其打滅,再次被點亮,可能要到很久以後了。
黑夫不希望兩千年後,有人在故紙堆里翻出了荀子的話,才驚訝地說:「我們的先輩在那麼早的時候,思想就到了如此高度!」
於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依我之見,若想要人相信一件事,光說道理可沒用,還得證明!」
張蒼詫異:「證明?」
黑夫點撥他道:「打個比方,我做亭長那些年,家鄉的人常說,螢火蟲是從腐草和爛竹根而化生的,眾人信之不疑,但我不信。」
「於是閒暇時,我便在雲夢澤畔的泥地里翻找,發現螢火蟲其實也是卵生的。秋冬之際,螢火蟲在水邊的草根產卵,使之潛伏土中,次年季夏之月,草蛹化為成蟲,從土裏鑽出來,在旁人看來,就是所謂的腐草化螢了!」
「原來如此!」張蒼也有些詫異,他自己沒有觀察過,也以為螢火蟲真是腐草化成的。
「你瞧。」
黑夫攤手道:「你也如此,何況旁人?人們不明白事物的變化過程而只看到成果,因為不明所以,故稱之為『神』,可若是將這變化過程找出來,讓人知道原來如此,將那神秘的紗布揭下!這就是我說的證明,據實以明真偽也!」
「我明白了!」
張蒼是聰明人,一點就通,他大喜過望:「我說眾星旋轉,日月交替,四季有時,風雨施博,這些都是自然發生的,而非天意,但沒有人信,因為他們不清楚這其中的變化,只能歸結為天數。除非我去證明它,將這變化過程找出來!」
辯證辯證,光是辯,沒有證怎麼成?眼看張蒼被自己引到一條新道路上,黑夫暗喜,也擊節道:「沒錯!」
張蒼興奮了起來,猛地灌了一口酒,解了羊裘,走到已經小了許多的雨中,仰頭笑了起來,念了一首古樸神秘的詩歌。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張蒼回頭對黑夫道:「這是屈子拜訪稷下學宮時,留下的《天問》!當初夫子常常看着它,念叨這一百七十多個疑問,稱之為千古萬古至奇之作。」
黑夫頷首,這像極了懵懂的人類孩童,向未知宇宙發出的疑問,!
張蒼嘆道:「我當年不明白,而現在,我懂了!我要做的,便是將這些疑問一一解出來,日月運行的規則,為何會有白天黑夜之分?四季為何輪換,還要讓人知道天為何而雨,何時將雨!」
他嘆了口氣:「但這太難了,我張蒼四十歲了,光是編寫半本《九章算術》,就耗費了十多載歲月,想求索這些問題,只怕是要把我下半輩子搭進去啊!但是……」
張蒼猛地抬頭,胖子眼裏滿是堅毅。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說得好!」黑夫鼓起了掌,心裏卻在吐槽道:「老兄,你的下半輩子,還長着呢……」
黑夫對張蒼充滿了信心,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數學,是一切科學的基礎!張蒼這個大數學家,天生就是搞科學的料。
他相信,有自己相助,這個兩百多斤的胖子,可以成為華夏的自然科學的奠基人!
黑夫邁步上前,拍着張蒼的肩,給他打勁道:「雖然如今眾人皆醉你獨醒,舉世皆暗你獨明,恰似這烏雲將天地籠罩得嚴絲合縫,看不到一絲光,但只要鍥而不捨,定能守得雲開,見到日出!」
「不對。」張蒼卻笑道:「有時不管守多久,雲亦不會自己散去,非得伸手撥雲,方能見日!」
黑夫訝然,隨即與張蒼相視而笑。
笑聲中,下了半夜的雨,停了!
……
次日清晨,五更天時,驟雨已停,雲也有散開的跡象。
秦始皇已坐在山頂亭中,在群臣陪伴下,等待日出。
此時此刻,亭東面從腳底往下一片雲霧瀰漫,如同大海般廣袤,雲海中依稀可見十多個島嶼,雲霧繚繞,那是泰山的其他諸峰。
向遠望去,天邊雲彩如線,原本是灰白相間,但很快,就變成了五顏六色,這是太陽升起來了,其色純正,赤如丹砂,下有紅光,動搖承之,回首觀望日觀峰以西的山峰,有的照到日光,有的照不到,或紅或白,顏色錯雜,都像彎腰曲背鞠躬致敬的樣子。
見此情形,秦始皇想起自己昨日謙卑地向上天告成,卻換來一場急雨,是夜換上了不卑不亢的姿態,與天賭鬥,結果卻是雲開霧散,旭日東升,不由露出了一絲冷笑:
「天,也欺軟怕硬麼?」
他認為,這場雲雨,是被自己的威勢撥開的!
是日,在轉晴的泰山頂上,秦始皇令兵卒立石,李斯親自撰字,工匠銘刻於石上,是為泰山石刻,頌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脩飭。」
「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
「大義休明,垂於後世,順承勿革!」
秦始皇將原本的石刻銘文略加修改,不再尊崇什麼古往七十二帝王,而是自視「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
秦一天下之前,是暗淡無光昏悖混亂,從此之後,天下進入嶄新的光明的新階段!通過這種方式證明秦帝國的合法性。
不法古王,而法今王!
到了傍晚時分,一切禮畢,秦始皇坐着輦,從泰山從陰坡下山。快到山腳的時候,皇帝又回過頭,看着這座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山。
初登山時,感覺它似乎高山仰止,很難登上,畢竟是被齊魯士人頂禮膜拜,加了無數含義的天下第一名山。
到山頂時,風雨欲來,秦始皇只覺得高處不甚寒,就像他治國一樣,一腳踏錯,到處都是萬丈深淵。
但如今,下山後,秦始皇卻覺得,這只是他登基三十一年來,翻過的無數險阻里,普普通通的一座。
再次回頭,將泰山拋在腦後,秦始皇也留下了簡短的評語。
「這山……」
他輕蔑地說道:「真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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