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觀察地圖的話,便會發現,隴西、上郡、北地,三郡各佔據了一條關中大河的上游。隴西是渭水,上郡是洛水,北地則是涇水。
所以三郡之於內史、咸陽,在軍事意義上,均是「扼控上游」。
九月初,黑夫前往北地郡赴任的道路,便是溯涇水而上:他先去了曾解救過書法家程邈的雲陽縣,繞過甘泉山,抵達了一座叫「漆縣」的縣邑。
比起兩年前,黑夫單槍匹馬入咸陽,如今他的車駕,也有了封疆大吏的派頭:駟馬駕轅的大車一輛,拖着新婚後便聚少離多的妻子。之後還有十多輛牛馬車,坐着婢女、僕役,還有陳平這樣隨他赴任的賓客,還有陳平妻、子等家眷……
在縣外客舍休息時,人嘶馬鳴間,葉子衿本來顛簸得有點小臉發白,一聽說到了漆縣,便笑道:「原來是豳bin地啊。」
亭長的妻、女來引領她入舍休息,一聽此言,便恭維道:「夫人博學,竟知道本縣舊名為豳!」
漆縣不是北地郡治下,黑夫了解不多,跟韓國貴族出身,受過傳統詩書教育的妻子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個縣,就是周人的老家「豳」今陝西彬縣……
「十五國風中的豳風,說的就是此地的事。」
風的意義就是聲調,帶有地方色彩的音樂,所謂秦風鄭風齊風,用後世的話說,就是陝西調、河南調、山東調。
那豳風是啥調,陝北民歌?信天游?
黑夫來了興趣,只可惜,秦官府不提倡詩書,商鞅就燒過一遍,當地人會唱的已不多,民間藝術家是找不到了。
但黑夫作為鄰省的省公安廳長過境,漆縣的縣長、法院院長、公安局長等豈能不小心迎送?很快,到了傍晚時分,漆縣縣尉設小宴邀請黑夫時,一位不知從哪找出來的年邁樂師就被請上來。
老人家跪坐在蓆子上,敲打着秦國最普通的樂器:缶,用土味十足的秦腔,給黑夫唱了幾段豳風……
樂師一曲唱罷,原本在黑夫眼裏「高雅」的詩經,那被後世鍍金抹粉的外表頓時就坍塌了。
翻譯成後世的話,就是:七月大火星西落,九月女子縫補冬衣。十一月北風吹,十二月寒氣重。這麼冷的天,沒粗褐衣穿,怎熬到年底?正月修耒耜lěisi,二月去耕種,妻兒來送飯,送到南畝頭,田官見了喜,誇我家勤快……
這就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農家時令歌嘛,生活化的語言,很接地氣,一點都不高深。
樂師還唱了一首雖不屬於豳風,但也和本地有關的歌公劉,說的是周人的老祖宗公劉帶領周人從北面的戎狄之地遷到這裏,重新從事農業的故事,黑夫一聽又樂了。
也是很樸實的語言,唱的大致意思跟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差不多:「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呦一道道水,咱周人遷徙不容易,豳地的田又平又肥,莊稼綠油油,公劉帶咱周人打江山……」
最後再聽一首小姑娘催小伙子快點找媒人來提親的歌:「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黑夫恍然大悟,暗道:「當年陳平讓我替他伐柯,我當時聽不懂,原來出自此處?」
可惜周人太過樸實,一板一眼,要是加點黑夫喜歡的「舒而脫脫兮」,就和陝北民歌的信天游原詞差不多了……
陳平去縣裏轉悠去了,沒跟他來赴宴,筵席結束後,回到客舍,黑夫正好碰上趕完夕市的陳平,便說起此事,又問他道:「陳生去了何處?」
陳平拎着一個布袋,打開一看,裏面卻是黃橙橙的粟。
黑夫給陳平的待遇不錯,至少是「食有肉,行有車」,更不會少他一口飯,陳平去漆縣市肆閒逛,還買了袋粟米回來,當然不會是為了吃。
果然,陳平一拱手道:「郡尉,我雖是黃老,但也粗通詩書,曾聽聞,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他帶領周人,渡漆沮至豳地,勘查地勢,開荒種糧,治理田疇,建立家室。一代人之後,此處已是人煙稠密的城邦,行者有資,居者有蓄積……」
「於是我仔細看了看,發現雖已過去千年,且曾遭犬戎、義渠為亂,但漆縣仍不失富饒,且漆人多為周邦舊民,樸厚而善農事。」
「出了甘泉山,一路走來,到處都是開闢的熟田。今歲山東移民湧入關西,多數人雖以麥為食,但粟價也多多少少受到影響,咸陽南市,米石五十錢,雲陽縣市,米石四十錢。但我在市上聞了聞,漆縣僅三十錢,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漆縣縣倉里,五到十萬石糧食是有的……」
陳平的確很善於觀察,一路上走來,每個縣的糧價和風土人情,他都有在觀察。
黑夫瞭然:「陳平的意思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此去北地主持兵務,恐還要時常仰仗漆縣的糧?」
「正是!」
黑夫總結的很好,陳平眼前一亮,說道:「昔日子貢問政,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尚在兵前,郡尉入北地,不管是日常兵卒食賦,還是遠的出征塞外,糧食都是要先考慮的。」
「但我在咸陽時聽說,北地郡山川險阻,雖草肥水美,有許多牧廄之苑,出好馬、健牛、肥羊,卻唯獨缺少田地,當地戎人也不善農耕,北地郡常年需要從內史運糧,而漆縣首當其衝。」
「所以,漆縣,就相當於北地的後院,郡尉未來幾年的糧倉!」
黑夫頷首深以為然,而後又笑道:「陳平啊陳平,我沒有看錯你,還沒到北地,你在沿途就做起長史的事了。」
陳平之所以願意跟黑夫長途跋涉,還把家人接了過來,是因為他被黑夫許了一個「郡尉長史」的職務。
這是身為郡尉,可以自辟的幕僚,相當於後世領導的秘書長。郡尉長史享受百石吏的待遇,權力卻不亞於四百石的兵曹掾,這對只是一個小小斗食吏的陳平而言,相當於少奮鬥了十年……
黑夫感覺自己真撿了個寶,拍了拍他,激勵陳平道:「等到了北地,有的是你一展身手的機會!」
……
是夜,回到客舍里,黑夫還跟妻子說了此事,葉子衿停下了解衣的手,頷首道:「良人得了一位得力屬下。」
「可不是。」
接着,她又伸手止住了黑夫要說的下一句話,笑道:「妾知道,妾會同陳平之妻多往來……」
「就你聰慧。」
黑夫颳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從家眷入手,也是籠絡屬下的一種方式,不過對陳平這種雖有能力,但功利心重的傢伙,這套管不管用?黑夫也吃不准。
這時候,葉子衿似又想起一事來,掩口笑了起來。
黑夫問她笑什麼,葉子衿便在他耳邊輕聲道:「說起來,妾這一路來,也沒少與陳平妻交談,還邀她和幼子到車上同坐,沿途休憩時,妾發現,她每逢見到良人邀陳平同車說話,帷幕放下來後,她便神情緊張,不知道在擔心什麼……」
「你呀你。」
黑夫這次不是輕輕地刮她鼻子了,而是在她飽滿的額頭上敲了敲,作為警告。
二人雖然已成婚九個月,但其中六個月都是異地狀態,這次帶着她一同赴任,可算多了些相處的機會。
如此一來,他也算是摸清楚妻子的性格了:外表看似乖巧嫻淑,內里卻跟她父親一樣,心思不少,但又與內史騰不同,當熟悉之後,她還有點喜歡揶揄黑夫,竟拿此事開起玩笑來。
作為報復,是夜,黑夫便說自己聽本地樂師唱詩意猶未盡,拿出好學的態度來,和妻子探討了下「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待到完事之後,妻子枕着自己臂膀時,黑夫突然嘆了口氣。
「良人為何發嘆?」
「我忽然覺得,離開咸陽,回到地方為吏也不錯。」
葉子衿看着丈夫那雙在黑暗裏顯得格外亮的眼睛,輕柔地說道:「為何?」
「在咸陽我雖看似長袖善舞,深得帝心,做了許多事,可自己其實並不暢快。咸陽啊,人太多,心太雜,水太咸。」
「那良人最暢快的是什麼時候?」
「說來你可能不信。」
黑夫看向妻子,笑出了白牙。
「回想起來,我覺得最暢快的日子,還是在安陸縣做小亭長,只需要按着證據抓賊擒寇,守護十里平安,不用想太多事情,不必勾心鬥角,擔太多責任的時候!」
可現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捲入時勢太深太深了!
「良人是累了。」
葉子衿露出了笑,反過來將黑夫的頭抱進了懷裏,溫柔地說道:「我記得,父親當年提兵滅韓,毀新鄭城,擒韓王安後,也曾癱坐在書房裏,說過類似的話。他說自己最快活的,還是年輕時,在小鄉邑中初為吏,一心為民的時候。」
「就和弈棋一樣,既然在天元搏殺的太累,轉到邊角休整一番,重新上路,又未嘗不可呢?」
「但仕途這條路啊……以我小女子短淺的眼光看。」
她低下頭,凝視黑夫,臉上滿是認真:「如溯遊行舟,不進則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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