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
隨着屯長的一陣喝令,民夫灌嬰倉皇撲倒在地,隨後,一陣密集的叮叮噹噹便響了起來,那是箭雨落到武剛車大櫓上的聲音。大多數都被擋了下來,只有少數越過車壘,稀稀疏疏劃落,或被迅速舉起的秦卒盾牌擋下,或扎到他們的厚甲上,只破了層皮。
但穿梭在前後陣線,運送物資的民夫就倒霉了,他們無甲無胄,灌嬰前方那人,大腿上就挨了一箭,眼看血流不止,便哇哇大叫了起來。
「別叫!」
押送他們的小屯長罵罵咧咧,那人卻未停止,叫得更加厲害了,結果是被一劍割了喉嚨……
「陣前呼號,亂軍心者誅!」
小屯長狠狠瞪着面前這群山東民夫,對幾個嚇得想掉頭逃跑的人道:「不聽號令,胡亂奔走,亂我陣腳者,死!」
眾人立刻戰戰兢兢,一動不敢動,小屯長對被割了喉嚨的民夫唾了一口,讓灌嬰他們回後陣時順便抬走,又令道:
「將掉落的箭矢撿起來,速速送過去!」
灌嬰默然無言,低頭拾着方才撲倒時灑落的箭枝。
他本是碭郡睢陽的販繒小商人,每日推着小車往來家中與集市間,日子雖然緊巴,但也湊合。
只是秦滅魏後,商賈的日子便不好過了,不但市稅增加了許多,地位也越發低劣,每逢徭役,便要被優先徵召。
這次朝廷大徵兵,睢陽城要出一千丁夫,到咸陽服一年的戍役,灌嬰便不幸被裏長點中,千里迢迢西至關中,在鄭縣集合時,又被分配到北地郡。
在他的認知里,北地郡本已是天地的盡頭,誰想,入夏之後,他們還被驅趕着,同關中秦軍一起開赴要遙遠的塞外,到了水苦風乾的塞北。
北地郡軍萬五千民夫,半數留在花馬池,剩下的大部分人也安置在賀蘭山,唯獨灌嬰他們這兩千人倒霉,被要求隨軍進發,在作戰時幹些搬運箭矢,撒鐵、木蒺藜,推攮武鋼車的活……
那位扶蘇公子心善,待民夫不錯是真的,但秦軍陣前律令極其嚴苛,也是真的,一點小事,便是斬首以儆效尤。
各軍陣之間自有空隙,但那是留給預備隊和傳令兵走的,民夫只能沿着邊緣前行,隨時準備讓道。
又一陣箭雨落下,眾人又低頭躲了一陣,這次有人被射穿了手掌,也不敢高喊了。
匈奴人的箭矢以骨、石居多,只要不中要害,死不了,有時候甚至有人會故意挨上一箭。若不亂叫,還能被送去後陣,雖然暫時不會有醫者來救治,起碼也能暫時遠離這危險的前陣。
灌嬰的想法,卻不大一樣,他雖是小販,膽子卻大,在這紛亂嘈雜的戰場上,在搬運箭矢之時,還有興致觀看,秦卒是如何作戰禦敵的。
秦卒躲在名為「武鋼車」的戰車後面,此車兩兩相扣,前有一人高的櫓盾擋住匈奴箭矢,但秦軍的材官弩兵,卻能在輛車空隙瞄準施射,將馳騁而來的匈奴人射得人仰馬翻……
即便匈奴人僥倖躲過了連續不斷發矢的弩箭,趕到近處,面對武鋼車前方長達八尺的長矛,他們的馬兒也不能一躍而過,反而會畏懼地後退。
可惜,武鋼車只有八百輛,無法將長達五里的陣線完全遮蔽,在沒有武鋼車的地方,就要靠秦卒的血肉之軀了,灌嬰看到,一隊隊手持夷矛的秦卒隨時待命,若有匈奴人突破了鹿角車壘,便齊齊走過去,把長達2丈4尺的夷矛方斜,阻止匈奴騎兵前進。
戰鬥已經持續了兩刻,匈奴人雖然人數較多,但因為秦軍位於兩河夾角內禦敵,匈奴人只能從正面進攻,幾度奔襲馳射,卻都不能攻破秦陣,反倒是自己死傷更多。
又一次匈奴人的進攻被打退,灌嬰正看得入神,小屯長的聲音卻在耳邊炸響:
「販繒的,別看了,快些回去,這次要送些鐵蒺藜來!」
「唯。」
灌嬰連忙同民夫們又跑了一趟,每個人都扛着一筐鐵、木蒺藜,這東西四面有刺,尖銳無比,灌嬰有次不小心,還被其扎破了手指。
此物也是對付騎兵的利器,但時間倉促,秦軍未能將所有攜帶的都撒到陣前。
但他們卻有別的方法補上。
一路上分別裝在幾十輛車上,由牛馬拉拽,灌嬰這些民夫推攮的那堆笨重器械,到了現場被工匠組裝起來後,總算看明白是什麼東西了。
「是飛石。」
灌嬰暗暗嘟囔着,多年前,魏公子咎守睢陽時,睢陽人只要十五歲以上者,皆上城頭抵禦秦軍,秦軍則制高大的飛石,也就是投石機猛攻城牆,破了睢陽外門。
眼前的投石機,比灌嬰幾年前在睢陽城頭見到的攻城重器小了不少,射程只較弓箭遠那麼一點,只是被墨者加了輪子,更加靈活些。
在秦兵的命令下,民夫將搬來的鐵、木蒺藜放到投石車的木筐里,十數民夫同時拉動繩索,隨着一陣吆喝,將重達數十斤的鐵、木蒺藜投射出去……
像是春耕時,農夫手中播撒出去的種子,密密麻麻的鐵蒺藜飛了出去,在陽光下反射着光芒。
它們拋的不算遠,遠者數十步,近者十餘步,洋洋灑灑落到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這一片原本是沒有鐵蒺藜的,是匈奴人集中兵力進攻的重點,但隨後紛沓而至的匈奴人,卻紛紛人仰馬翻……
靠了這種方式,沒有武鋼車的地方,匈奴人也沒那麼容易突破了。
但在各部跑來跑去運送物資的灌嬰也注意到,長達五里的整條陣線上,武鋼車佈置在左右和中央,有武鋼車的地方,就不拋灑鐵蒺藜……
還不等他細想秦軍統帥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下一次運送箭矢到右陣時,灌嬰便從武鋼車之間的縫隙里注意到,在數里外,一支數量龐大的匈奴人,正渡過水流緩和的都思兔河。
「胡人的援兵到了?」
他不由心中一緊,雖然關東民夫不喜歡被秦人呼來喝去,但也知道,若此戰秦軍敗,他們落到匈奴手裏,縱然不死,只怕會淪為更慘的奴隸,抓去寒冷的地方放羊。
好在,民夫們又一次折返至後陣時,灌嬰看向浩浩湯湯的大河對岸,發現一支騎兵已出現在那兒,正在陸續渡過由一千民夫搭建好的浮橋。
隨着「李」字大旗踏上浮橋,隨着走在最前的那位白馬將軍越來越近,守在東岸的秦卒,均高舉兵器,發出了一陣歡呼!
先是隴西話,後是北地話,最後是關中話,匯成了一片……
「飛將軍!」(見372章)
他們在喊:「飛將軍!」
……
「若能破秦陣,定要將這些可恨的車全部燒光!」
鷹旗之下,頭曼單于暴跳如雷。
他算是明白秦人作戰之法了,每逢遇到匈奴來攻,都是將車乘往外面一擺,再利用秦軍的強弓勁弩守要害之處,使匈奴不能輕入。
面對這種戰法,匈奴基本上無計可施,相比於鋒利的秦弩,他們即便馳騁到近處,面對武鋼車和秦卒的夷矛陣,亦躊躇不敢前,拋射進去的箭矢,頂多殺傷一些沒有防具的民夫、弓手,沖了數陣,秦人沒有殺傷數百,自己卻已損兵千餘……
匈奴貴族、萬騎將門一籌莫展,頭曼單于只能找來鞠武相詢。
「鞠太傅,你看該如何是好?」
鞠武是反對頭曼放棄攻打白羊山,轉而來襲擊這支秦軍的,他原本的建議是,往白羊山下放一把火,將秦人防禦用的車壘燒毀,再引發山林之火,如此秦兵可破!
結果火還沒點起來,昨日就下了一場小雨,雖然片刻就停了,但地面已濕,不僅將匈奴人點火的欲望澆滅,還讓那些秦軍得了雨水,又能撐上幾天。
面對眼前這些秦軍車壘,鞠武也只有一個建議:「除了火攻,恐怕沒有別的辦法。」
但比不了白羊山時,匈奴難以突擊靠近射箭,更別提從容放火了,且秦人陣線長達五里,左右皆是河流,撲滅小火很容易……
「誰能知曉,秦人竟能處處都設車陣。」
面對眼前這個很難啃動的王八殼子,頭曼單于又急又氣,他的耐心,已經在這些天裏耗盡。
匈奴人利則進,不利則退,眼下既然難以成功,最好的選擇,就是迅速退走。
前段時間,頭曼帶大軍襲擊消滅了三千上郡車騎,白羊山之圍,又射殺了兩千秦兵,而己方只損失了一千不到。
只可惜,那支來無影去無蹤的秦軍車騎,也襲擊了他位於後方的畜群,殺敗一千騎兵,屠一千牧民,又將牲畜或逐或掠。
總的來算,匈奴已經小虧了,歸去之後,肯定會有流言傳播,說他頭曼已老,丟失了牧場,已經不配再做大單于。
但就在頭曼單于心生退意,讓匈奴人停止進攻,先撤回來之際,原本穩如磐石的秦軍陣線,卻開始自亂陣腳!
一輛輛武剛車,在民夫的推動下,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其身後則是密密麻麻的戈矛……
匈奴人有種錯覺:他們猛攻許久,都未能撼動分寸的大山,如今像是活過來般,搖搖晃晃地,帶着滿山的戈矛叢林,朝自己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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