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411章 我多陰謀

    鞠武年歲已經不小了,他五十歲那年,便在燕國上都外為自己選好了墓園,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山崗,長滿了枸杞。在鞠武的設想中,他死後會葬在這,躺在燕國歷代先君左近,在鞠氏祖宗的腳下長眠,每年等待草木枯榮,白茫茫的大雪落下。

    白色,那是燕人最喜歡的顏色。

    然而,鞠武卻未想到,待自己鬚髮將白時,卻失去了一切,他真的如一條喪家之犬,在塞外奔波,感受比燕地還冰冷的霜雪,度日如年。

    他曾是睿智的太傅,對太子丹分析天下局勢頭頭是道:「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餚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

    在那時的鞠武看來,天下大勢已定,燕國恭敬奉秦,苟且保全,方為上策。

    但太子丹沒有理會他的選擇,甚至連鞠武提出的「聯合匈奴三晉齊楚抗秦」的中策也未採納。

    於是,只能取下策,刺殺秦王了……

    結果換來的,卻是滅頂之災。

    數月之內,鞠武失去了一切:老友田光為激荊軻赴秦自殺,妻兒死於王翦拔城之戰,愛徒太子丹被斬首送至秦殿,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王喜淪為囚虜,八百年燕國社稷也毀於一旦……

    昔日理智的太傅,變成了一個被復仇怒火包圍的怏怏老者。

    時常劫掠邊境的匈奴的確讓人恨惱,但秦始皇、秦國、秦人,在鞠武眼裏,比匈奴人更加可恨,若能讓他們狗咬狗,再好不過!

    眼下,他必須促使頭曼單于殺了這群商賈,讓秦、匈立刻開戰!

    垂垂老朽,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對秦施加報復。

    果然,隨着鞠武的一句話,頭曼單于復又孰視陳平,剛鬆了口氣的烏氏延也再度緊張起來!

    但陳平再度出乎了鞠武意料,他不慌不忙地解下自己腰上,那枚小小的計吏之印,還有表明身份的簡冊,請匈奴人奉到單于案前。

    這是黑夫讓人製作的假身份假印,陳平的化名「張平」赫然寫在上面,雖然匈奴人也看不懂,但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了。

    陳平拱手道:

    「雖只是一次例行的商賈出塞,但事關秦與匈奴兩邦友善,不可不慎,便選了有幾分口才的我作為計吏。」

    他傲然仰起頭:「平祿雖斗食,但卻也是登記在籍,有自己專屬功勞閥閱的秦吏!」

    「單于殺一秦吏容易,拘謹隨行商賈更簡單,但事若被皇帝知曉,定會將這當做是,匈奴對大秦的羞辱!」

    「到那時,這位鞠太傅口口聲聲所說的百萬秦軍,恐怕真的要兵臨頭曼城下了!」

    陳平之所以敢這麼說,還是因為他們的身份是官吏、官商,身後有龐大的帝國撐腰……

    「單于!此子猖獗至此,絕不可放他們走!」鞠武上前一步。

    但頭曼單于也一比手,讓鞠武不必再說,他有自己的思量。

    早些年,鞠武也曾入匈奴,講了「唇亡齒寒」的故事遊說頭曼,勸他保全燕、代。但頭曼只派兵到代郡邊上看了看,發現秦軍攻勢洶洶,代國毫無抵抗能力,便又知趣地退了回來。

    頭曼雖對內地知之甚少,但也聽聞,匈奴之人口,不如秦之一郡。

    而秦,足足有三十六郡,甲兵百萬!

    乖乖,三十年前,一個趙國李牧,就能打得他父親大敗,匈奴幾乎崩潰,頭曼他們這代人,至今尤懼李將軍之名。

    而統一的秦,實力五倍十倍於趙,這哪惹得起?

    今時不同後日,匈奴還不是那個幅員萬里的帝國,其實力雖能和燕國匹敵,但只是草原三雄之一。東胡強而月氏盛,河南地的僕從部落也不安分,頭曼又對不能牧馬放羊的地方不感興趣,亦無太超越時代的野心,可不會自大到與強秦貿然開戰……

    別說目前並沒有確鑿證據說明秦欲伐匈奴,就算有,頭曼也不敢主動與秦交惡。

    於是他露出了笑:

    「客說的沒錯,我乃撐犁孤塗單于,塞外之王。而秦始皇帝,則是中國天子,兩方各守疆域,互不侵擾。」

    草原政權素來欺軟怕硬,身為弱者,沒有開啟戰端的權力,頭曼單于也已年老,只求維持現狀。

    也算陳平他們運氣好,秦始皇在雁門、代郡設靖邊祠的事尚未傳到頭曼城來,陳平好歹沒被自己效命的主子坑死……

    頭曼單于躊躇良久後,還是讓人將激憤的鞠武先帶下去「休息」,換上笑臉,對烏氏延一番抱歉,將這說成是一場誤會,最後又在眾人告辭時,讓譯者問了陳平一句話。

    「中國像你這般厲害的小吏,還有多少?」

    陳平一愣,隨即露出了謙遜的笑,作揖道:

    「中原地大物博,人傑地靈,比我精明強幹的秦吏,成千上萬!「


    ……

    離開單于王庭地界時,陳平還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一個人坐在車上,在幾張紙上修修改改,似乎在寫一封信?

    可到距離秦匈邊境只有數十里處,陳平就立刻馳到烏氏延身邊,急促地對他說道:

    「散掉無用的牛羊,扔掉多餘的貨物,輕車馳騁,快馬加鞭!速離匈奴!」

    「那吾等這次貿易,豈不是要空手而回?」烏氏延大驚。

    「也比丟了性命強。」陳平一邊說,一邊回首望向單于庭方向,面容憂慮。

    烏氏延瞭然:「陳先生以為,單于會反悔放行,派人追殺?」

    陳平道:「單于貪而無親,誰知他會不會再度生疑。再者,鞠武身邊也有一群燕、趙流亡之士,若他派人來追擊,吾等也不是對手,不如輕裝遁走。」

    見烏氏延還有些捨不得換到的牛羊,陳平又力勸他道:「吾等在賀蘭時換得的牛羊馬匹已送回北地,這場貿易,已不算虧本。再說,盈利也不是此番遠行目的,匈奴山川道路,部落人口,均已記在我心中,這份情報,遠勝牛羊萬頭!豈是空手而歸?烏君,請速抉擇!」

    烏氏延躊躇半響,終於下了決心,畢竟他們能從單于庭走脫,靠的就是陳平的機智,如今尚未脫離險境,不如再聽他一次……

    但隊伍中,一個隨行的惡少年卻不樂意,死活不願拋下換得的牛羊,還嘟囔着讓烏氏延他們先走。

    這商賈也是在烏氏幹了十年的老人了,烏氏延還在那苦口婆心勸他,卻不妨,陳平不耐煩等了一會後,忽對兩名黑夫安排在他身邊的騎從喝道:

    「殺了此人!」

    在烏氏延的驚愕中,弩機如霹靂弦驚,那個戎商身上已扎了兩根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旋即重重摔下馬來。

    「陳先生,你這是何意!?」

    烏氏延抱着老夥計的屍體,又驚又怒,驚是一路上溫文儒雅的陳平為何忽然如此狠辣,怒則是因為,陳平不和他商量一句就殺人!

    「無他,去其害群之馬而已矣!非常時刻,只能得罪了!」

    陳平冷冷地用一句《莊子》中的話作答,而後便喝令眾人立刻按計劃行事,釋放牛羊,扔掉累贅的貨物。

    同時,他又阻止烏氏延收拾死者屍體,徑自走上前,將路上一直在寫的那封信,塞進死人衣裳里,而後讓人將其遺棄在原地,裝作是被人劫殺的模樣……

    「這是為何?」烏氏延越來越琢磨不透陳平的行為。

    「這是送給頭曼單于的謝禮,鞠武不是想讓頭曼單于同秦開戰麼?我便幫他一把!」

    陳平的笑容依然讓人如沐春風,但聽在烏氏延耳中,卻覺得陰風嗖嗖……

    一行人拋棄牛羊和死者後,輕裝馳騁,有了車馬助力,在平坦的草原上,日行近百里,終於抵達了雲中郡卒戍守的邊關。

    而他們背後,果然不出陳平所料,一群匈奴輕騎姍姍來遲,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陳平他們入關,站在塞外氣惱頓足,最後只能帶着半路截獲的死者和陳平故意留下的信,回去向頭曼交差。

    「頭曼單于果然反悔了……」

    烏氏延慶幸不已,卻不知,這只是近日秦始皇離開雲中後,代北設立「靖邊祠」的消息也終於傳到了單于王庭!秦朝有意於邊外的事情被證實,在鞠武一通勸說下,頭曼果斷反覆,派人追擊。

    眾人對陳平稱讚道謝不絕,陳平卻只是看着不久後便要狼煙滾滾的塞外,嘆道:

    「嗟乎,我雖學道家黃老,奈何此非常時刻,竟只能以離間陰謀立功……」

    ……

    兩日後,陳平刻意留下的那封信,被送到了單于庭,頭曼單于大帳處。

    單于陰着臉,讓鞠武打開讀一讀,鞠武展開一看,雖然秦字他認識不多,但看了幾行,亦暗道不妙。

    這竟是一封以冒頓王子口吻,請商賈們代筆,寫給秦始皇帝的信件!

    「單于,此信實在蹊蹺,恐為秦人奸計,不可盡信啊!」

    鞠武立刻請言,但頭曼一聽是兒子寫給秦人的信,頓時面色大變。

    「念!」

    還沒看信,頭曼單于已疑竇叢生,既然鞠武遲遲不說話,就讓其他人來讀!

    「匈奴王子冒頓,敬問中國皇帝天子無恙……」

    「父頭曼寵愛西域閼氏,慢待長子冒頓,欲廢長立幼。非子不義,實父不仁!冒頓恐為其所害,願內附大秦,購皇帝之兵,為皇帝南聯樓煩、白羊、林胡,西結月氏、東和東胡,共擊頭曼!」

    伴隨着顫抖的轉譯聲,頭曼單于的表情從難以置信,變成了震恐莫名!

    「事成,河南地、九原皆獻予皇帝,望皇帝賜陰山、河套於冒頓,立為匈奴之主。冒頓願改『天所立大單于』為『秦所立小單于』,匈奴代代為秦屬邦奴婢,永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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