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278章 結束和開始的地方

    兵卒們把為爭奪項燕軀體而同袍操戈的上百人押了過來,一一跪在在王翦的戎車面前!

    「軍法吏。」

    王翦頭戴兜胄,青銅在火炬下散發出昏暗的光,撒下陰影,遮蔽了他死盯住這些人的眼睛。

    但見其面沉如水,冷冷道:「戰時拔劍互鬥爭功,何罪?」

    軍法吏立刻應道:「稟大庶長,與爭首、私鬥同罪!」

    「將帶頭的軍吏斬了,其餘人等,笞三十,奪爵!」

    「王將軍,吾等衝鋒陷陣之功!」

    那幾個百將、屯長直起身子,大呼冤枉,甚至還有人一把扯開甲,在火光映照下,黑夫也在人群中踮起腳,發現那漢子後背滿是刃傷。

    「我追隨王將軍多年!」他大喊道:「我在閼與流過血!」

    「我記得你。」王翦淡淡地說道:「然功是功,過是過,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這時候,喊什麼也沒用了,秦國軍法重罰,功亦不能抵過,隨着軍法吏一聲令下,包括此人在內,十來名軍吏被按倒在地,王翦的短兵親衛們,舉起方才一直沒機會染血的兵刃,將其頭顱一一斬落!

    王翦讓傳令兵一人持一首級,騎馬去方圓十數里的各部宣揚,勒令兵卒們不得私鬥爭首,否則這就是下場。

    辦完這件事後,他才又命人將項燕的屍體運過來。

    方才的爭奪中,項燕几乎被分屍,眾人好容易才將手腳身體重新拼湊起來,送到了王翦面前。

    王翦下了戎車,親自走過去打量,神情肅穆。

    他和項燕只有短短一晤,那是三十年前,項燕護送春申君到咸陽參加秦昭王葬禮,王翦正好是宮中衛尉郎官。

    在掛滿黑白兩色、一片哀悼莊重的咸陽宮裏,兩個少壯軍尉一左一右站在殿外,低聲議論兵事,他們從夜晚說到黎明,頗有相見恨晚之感,臨別告辭時,卻隱隱感覺,對方以後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那之後,他們便再未相會,只是不斷聽說對方的輝煌戰績,誰料再見時,竟是這般光景。

    不止是死後被分屍的血腥悽慘,從這些狼藉的屍塊上,王翦還嗅到了死亡和破滅。

    「縱然生前再英雄了得,權勢熏天,指揮數十萬大軍猶如臂使,最後都只是一堆爛肉。」

    王翦心中頓生兔死狐悲之感,但當他聽說,首級依然未能找到後,又謹慎地問道:「這真是項燕?汝等真的親眼看到他自盡?「

    軍吏們都說,當時只見楚軍一陣慟哭,等他們殺至近前時,那些楚人又拼死抵抗,試圖阻止他們接近這具無頭屍身……

    王翦默然,眼下的情形有些麻煩,項燕親衛幾乎全部戰死,抓到的俘虜,又無人親眼看到項燕自殺,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雖然做過令史的軍法官信誓旦旦地說,這具屍體的年歲,與項燕几乎一模一樣,但未見首級,身份便無法完全確認。

    「易裝而逃,這不是項燕的風範。」

    王翦最終做出了判斷,讓人向全軍通報項燕已自殺而亡的消息,可暗地裏,他決定讓外派追擊敵軍的部隊,繼續追查項燕的下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好在,他還繳獲了項燕的帥旗,可以證明此事。

    「南郡都尉李由、率長黑夫何在?」

    黑夫一個激靈,立刻亦步亦趨地跟在李由身後,上前獻旗……

    項燕的帥旗正幅不用帛,而用鮮艷的羽毛編綴,旗杆粗如小腿,長三丈,旗面能覆蓋一輛戰車。

    聽東門豹說,當時他們殺到跟前,眾人只是一窩蜂地去奪項燕屍體,還打了起來,場面十分混亂。眼看擠進不去,正急躁間,他卻瞧見插在車上的大旗,這才讓人砍下扛了出來,誰料歪打正着。

    王翦笑道:「李都尉,你令部眾輕裝馳援,奪得項燕帥旗,此亦汝指揮調遣之功!」

    「黑夫,你是第一批抵達的援兵,先大作旗幟,亂楚人軍心,又連破楚後軍數陣,奪項燕軍旗,此功亦不小。」

    「戰勝得旗者,各視其所得之爵,以明賞勸之心。汝等二人的功勞,本將軍讓軍法吏記下了!」

    除此之外,王翦又表彰了各軍今天的表現,誘敵、堅守、突擊、詐敗,都有功績,連剛剛打敗了景氏之兵,尚在十餘里外的蒙武,王翦也不會忘了他的功勳。

    此戰秦軍大勝而楚軍大敗,是一場皆大歡喜的仗,但王翦卻話音一轉,嚴肅地道:「楚軍數萬人被殲或被俘,但仍有不少四散而逃,為免其重新聚合,諸君當連夜追擊!將其盡數擊潰!」

    王翦已經在為進攻壽春,盡取楚國城邑做準備了,只要掃清了這些抵抗力量,滅楚易如反掌!

    李由所率的南郡兵團奉命向北追擊,黑夫見自己的手下們傷亡也不重,便叫利咸帶着些較為疲倦的人留下來收拾戰場,他自己則帶着五百人緊隨李由。

    「都尉。」

    在離了王翦指揮幕所後,黑夫低聲問道:「今日所立之功,不知能得何賞?」

    因為黑夫表現極佳,相當於給南郡兵得了一個「集體功」,所以李由十分高興,心裏已把黑夫當成了自己的福將,上次助他在敗軍里一枝獨秀,此番又讓他不動手就撈了個大功勞。

    於是李由便笑着道:

    「奪旗之功,僅次於斬將。你所帶的那千五百人,軍吏、兵卒人一級,奪旗的東門豹,可獲兩級爵,至於你,公乘之爵已入囊中!若在楚滅之前稍有表現,五大夫亦可期也!」

    ……

    從這天夜裏直到次日,十餘萬秦軍兵卒分成二三十部,開始從戰場上散開,追殺潰散的楚國敗兵。


    據黑夫所知,較大的敗兵有兩支:左司馬昭華收攏了兩萬人,逃入了蘄城內,負隅頑抗,王翦已親帥秦軍主力圍城。

    此外,那天被項燕派去阻攔蒙武的景氏族兵,景睿被蒙武陣斬,景駒則帶着數千人向東逃走,可能要去下邳。

    除了這兩支外,其餘楚軍,倉皇四散者無算,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餘人,少者數十人,沒了項燕,他們就失去了團結的主心骨,也被秦軍打丟了魂,均丟盔棄甲,星散而遁。

    有的逃往附近的楚國城邑,如視日周文者,則帶着部分人逃入了山林,秦軍也懶得去追。

    但黑夫的好運氣,似乎都在奪旗之功里耗盡了,散開後向北追擊的他,沒逮到什麼大魚,只砍了百餘級楚人潰兵首級,還在次日傍晚時分,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狂風大作,閃電劃破陰霾的天際,驟雨傾盆而瀉,地面頓成澤國,黑夫他們只能停止追擊一隊百餘人的楚人潰兵,找地方避雨時,卻發現前方是一座連地圖上都沒有標註的小邑……

    「這地圖也太馬虎了,只畫到縣一級,一些道路是錯的,這小邑也沒有標註,幸好大戰已經結束。」

    牡也不扛旗了,而是為黑夫撐着這年頭的雨傘「蓋幔」,黑夫也讓季嬰收起地圖,讓眾人加快腳步,去佔領這座小邑避雨。

    「若是有楚軍潰兵在裏面,正好又多了些首級。」

    不過在殺入這座只有百餘戶人家,牆垣不過一丈高的小邑後,他們發現,這裏別說是楚軍,連人影都沒有半個……

    等黑夫他們徑自開進這裏最大的屋舍躲雨時,發現這裏的人撤的很匆忙,連曬在外面的衣裳都沒來得及收。

    過了一會,奉命在邑內尋人的東門豹抓了一個一瘸一拐的五十老漢過來,那老漢身穿褐衣,可見十分窮困,還抱着一個年幼的小女娃,三四歲左右,她很害怕凶神惡煞的秦軍,躲在老漢懷裏抽泣不停。

    「老丈,我且問你。」

    黑夫讓眾人不要嚇他們,和善地問道:「這邑中之人都去了何處?」

    楚人老者不曾想,眼前這黑面秦吏的口中竟蹦出了地道的荊楚話來,一時愕然,半響後才訥訥道:「聽聞蘄南那邊打大仗,邑主害怕被波及,便帶着邑中百姓逃到澤里去了……」

    他所說的澤,當是位於蘄北的那片沼澤,山林沼澤,通常是百姓躲避戰亂天然的庇護所,畢竟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軍隊開過,為了就食於敵,每一粒糧食都會搜走,跟蝗蟲過境沒什麼不同。

    「你為何不去躲避?」黑夫繼續問道。

    「老朽腿腳不便,走不遠,再說還有女孫要照顧。」他的腿的確一瘸一拐的,想來是受過傷。

    「昨天和今日,可有楚兵逃入此地?」

    老翁摟着小孫女,仿佛想要盡力將她藏好,低頭道:「無有……」

    「率長,看我找到了什麼!」

    說話間,季嬰卻興奮地跑了過來,他們在這老漢家中,還搜到了幾件藏在草叢裏的帶血甲衣,毫無疑問,這是楚甲!很顯然,老者說謊了,小邑里不僅有潰兵進入,還被他收容救助過!

    「這又如何解釋?」

    老漢面如死灰,喃喃道:「那些都是本邑的子弟,敗退後逃回此地,我總不能看着不管,便讓他們扔下甲冑,也進澤中去了……」

    黑夫這時候發現,老漢的眼睛,從始至終,一直在往秦卒腰上掛着的駭人首級上瞥。

    「這是你女孫,汝子何在?」

    老漢抱緊了孫女,以低沉顫抖,卻又壓抑着一絲憤怒的聲音道:「出遠門了!」

    「哦,難道不是也加入項燕大軍,對抗秦軍了!?」

    黑夫此言一畢,秦卒們面露兇相,將劍抽了出來,嚇得那小女孩哇哇大哭!

    「吾子的確在楚軍中,但其的同伴回來說,他已陷在軍中,八成是死了。」

    老者有些絕望地跪地,連連稽首道:「我聽汝等說話,也是荊人啊!還望可憐可憐,若要殺,便殺我,繞了我女孫,讓她留在此邑,待其母歸來,她因怕被秦軍擄掠侮辱,也跟着眾人去了澤中……」

    只是一家普通的楚人民戶而已,兒子被徵召入伍,戰死於戰事裏,家裏只剩下瘸腿老翁孤守,瞧他那腿傷,說不定也是許多年前的戰爭里,被秦軍兵刃所傷。

    這場戰爭,楚國動用了十分之一的人口,雖然民夫大多在項燕撤離時留在了各地,或者提前逃散了,但其中死傷者,當不下十餘萬,所以在楚國,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而他們,不巧,扮演正的是侵略者的形象。

    「從今以後,汝等也是秦人秦民了。」

    黑夫默然良久後,說了這麼一句話,比了比手,讓手下人收起兵刃:「罷了,將這爺孫二人關在屋內,等吾等離開時再放出來。」

    是夜,雨一直在悉悉索索地下着,夜深了,秦卒們說話的聲音逐漸消失,只隱隱約約能聽到,關着那爺孫倆的室內,傳來低微斷續的哭泣聲,不知是在哭去了的兒子、父親,還是在哭什麼?

    到了次日,天氣放晴,黑夫帶着人離開了這座小邑,準備帶着百餘首級,返回大部隊交差。

    在離開之前,他在自己的馬車上,重新攤開了那幅很不精確的地圖,將昨天經過的小路,還有這座不起眼的小邑標註了出來,並在旁邊用細小的字寫出了從那楚人老翁口中問得的名字:

    「大澤鄉!」

    距離楚軍覆滅,項燕戰死的蘄南僅三四十里,便是大澤鄉!

    這是一切結束的地方,也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歷史上,楚國的火在此熄滅,但灰燼里的星火,卻依然在此重燃?

    黑夫回過頭,看着漸行漸遠的大澤鄉,還有出來後遠遠看着他們離開,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懼,亦或是仇視的爺孫倆。

    他仿佛看見,一個幽靈,一個名為國讎家恨的幽靈,已在荊楚之地上徘徊,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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