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山位於雲陽縣以北三十里,因山有清泉而得名,此地即便是盛夏六月也依然十分涼爽,故秦在此建立了一處離宮,稱之為「林光宮」。
林光宮不僅能避暑狩獵,因距離北地、上郡都不遠,又可練兵威懾戎狄,宴饗藩夷,每年秦始皇五六月至林光宮,八九月乃還於咸陽、章台。
按照皇帝走到哪都不落下政務的習慣,每年皆有不少決策在此議定。
今年也不例外,秦始皇的車駕才剛剛駛入林光宮,讓胡亥等諸公子自行娛樂,他便馬不停蹄地召集了隨行的廷尉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太史令胡毋敬三人。
打贏了封建、郡縣之議後,李斯已經超越左右二相,成了帝國真正的宰輔。皇帝議定國策,很多時候都是直接找他來問對,君臣達成共識後,通知一下丞相和御史大夫而已……
而今日皇帝讓他同至林光宮,並在抵達後立刻召見,所為何事,李斯心中也有幾分譜。
看看左右的趙高、胡毋敬,秦國三大書法家,便湊齊了。
二人恭恭敬敬地請他在前,李斯也不客氣,微微一笑後,率先入殿。
秦始皇穿着一身黝黑的「袀玄」,負手立於殿中,他的腳下,是白色的帛,帛上寫滿了許多文字,皇帝此刻正盯着這些文字,默然不語。
「臣等拜見陛下!」
三人齊齊下拜,秦始皇回過身,也不廢話,直言道:「自從周平王東遷後,諸侯力政不統於往,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於是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
」如今天下各國,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宗周雅言不再,已積重難返。這也就罷了,然文字上也一樣,大篆已改,齊、楚、燕、三晉各成體系。」
他看向李斯:「廷尉,你乃是天下聞名的書法大家,曾在楚國為吏,知曉楚字,又拜入荀卿門下,跟他學過三晉文字,還去過稷下數年,對齊字也不陌生。沒記錯的話,朕與燕國伐交時,亦是廷尉為朕將燕國書信譯為秦篆,今日便來看看說說這些文字罷!」
李斯應諾,而後便挪步到了大殿偏北的位置,踩着腳下的燕字道:「陛下,燕人乃召公之後,姬姓大國,最好復古,學過堯舜禪讓,連文字上,也常常仿古。可效仿的卻不是大篆,而是更古的甲刻之文。」
「食古不化。」秦始皇對燕人最為輕蔑。
言罷,李斯又挪步至殿中,看着趙魏韓三國文字道:「三晉之地,民俗急躁,仰機利而食,連文字也透着一股急不可耐,他們將大篆簡化太過,馬不似馬,虎不似虎,他國之人根本看不懂。」
接着是楚字,李斯對故國文字一點都不留情,冷酷地說道:「楚字與中原素來不同,似鳥如蟲,故稱之為鳥蟲篆,近百年來,其寫法越發飄逸潦草,難以捉摸。」
最後,他指着那些齊字道:「齊國好儒,受鄒魯之風薰陶,齊魯文字都比較方方正正,倒是與秦篆在形制上有幾分相似,但具體到比劃……」
李斯笑着搖搖頭,又朝秦始皇一作揖:「總之,六國文字,形制極其紊亂,少的如馬字,有二十多種寫法,多者竟有百餘種寫法,均難以辨別。」
「誠如廷尉所言,如今六王均已伏罪,六國化為郡縣,一政令律法。然近來各地守、丞稟報,說六國文字各異,咸陽的政令發到地方,還必須譯成本地文字,那些就地選拔的官員才能看懂……」
」真是豈有此理,這是六國統於秦,還是秦統於六國?「
秦始皇對此頗為不悅,一揮袖道:「不管是墨者、儒家,亦或是法家,皆言天下定於一,但說起來,何謂真正的一統?」
「只是如周室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後便其俗而治之?」
他的野心不止於此,搖搖頭道:「朕不僅要滅六國社稷,一疆土。」
「朕當一天下法度衡,讓膠東的丈、尺、寸,與咸陽一致,讓會稽的鐘、石、斗與巴蜀相同。」
「朕將一天下車軌,寬皆六尺,使各地官吏商賈往來無阻。」
「而今,朕還要一文字,使三十六郡書信往來皆用秦字,不必再轉譯重抄,讓一個漁陽郡斗食吏,也能看懂朕的詔書。如此,方為真正的一統!」
趙高率先阿諛道:「統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此乃天地初分以來未有的壯舉,陛下高瞻遠矚,臣佩服。」
秦始皇也宣佈了召見三人的目的:「朕欲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從明歲正月始,官吏再有使用六國文字者,初犯罰俸,再犯罷官!」
又道:「三子書法精湛,天下聞名,今日下去,便效仿周時《史籀篇》,將秦篆三千餘字去繁就簡,以朗朗上口之章句,書於簡牘之上。再作為範本,發三十六郡,使官吏、學室抄錄修習,必使秦字在諸郡推行,絕滅六國異字!」
李斯、趙高、胡毋敬三人應諾,《史籀篇》他們不陌生,乃是周宣王時太史所撰的識字課本,秦始皇的意思是,讓他們各自用秦篆編寫一本老少皆宜的識字教材,推行天下……
「陛下,臣黑夫前來復命!」
就在三人奉命告退後,殿外又響起了一個大嗓門,卻是前日奉命去雲陽縣的中郎戶令黑夫回來了!
……
得到准許後,黑夫匆匆入殿,秦始皇看着他道:「隸臣程邈還沒死?」
「賴陛下仁德,程邈幸而未死。」
一邊說着,黑夫還將懷中一份帛布、一份簡牘雙手奉上。
「陛下,此乃程邈的自陳!」
「現在才自陳?」秦始皇冷笑:「十年前樊於期反叛時,他又在做什麼。」
秦始皇不欲接,但黑夫卻一直舉着,他也看到了滿殿鋪滿的六國文字,暗道自己來的正是時候,便垂首道:
「陛下,程邈自知有罪,故他花了十年時間,做出了一件有利於國的大事!」
接着,黑夫便將程邈在雲陽獄中覃思十年,損益大小篆方圓筆法,結合秦吏記錄案件爰書的速記體,成隸書三千字的事,一點不漏地稟明皇帝。
秦始皇態度稍緩,此事是程邈入獄前就在做的,正因如此,他才留了程邈一條命,想看看他能做出怎樣的成果來。
但始皇帝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這次派黑夫去巡視,若有成效還好,若無成效,程邈恐怕要過上真正的牢獄生活了。
他接過黑夫帶來的帛書、竹簡,卻見上面分別用篆書和隸書寫了奏言。
黑夫亦代為轉述道:「程邈以為,陛下一天下後,不論是中央還是郡縣,政事越發繁多,圓轉的篆書書寫太慢,已經不適應繁忙政務。而程邈所造隸書,以秦篆為基準,雜采各地秦吏的速記寫法,以方折筆代替圓轉篆書,雲陽獄吏試之,發現以篆書抄錄五百字的政令,要一刻半才能寫完,但以隸書卻只用一刻……」
他在基層政府供職過,所以知道,因為秦國獨特的律令制度,就算是一個小小縣寺,每天都要處理大量訴訟,接到許多政令,發出好些爰書。
所有不論中央還是郡縣,都有大量刀筆吏存在,在沒有印刷的年頭裏,唯一的辦法就是抄錄,而抄錄速度,就直接決定了工作效率。
秦始皇也是個極度注重效率的人,鑄個金人,修個宮殿都要求急速完工,有時候他發出的詔書御史府未能及時抄完,皇帝便會雷霆大怒,讓刀筆吏們下崗,重新換一批。
如今聽說,隸書能讓工作效率提高三分之一,豈能不喜?
在看完程邈的自陳後,秦始皇發問道:「程邈一共作出了多少隸字?」
黑夫道:「共三千三百餘,每個篆字,均有對應的隸書……」
秦始皇沉吟道:「朕欲使得天下書同文,使三十六郡廢棄六國文字,使用秦篆,去六國舊字,又立新字,是否會有不妥?這些隸書若發到地方,官吏能認出來?」
黑夫極力想促成此事:「程邈有言,隸書者,篆之捷也。他並非重新造字,只是略有修改,字形比劃變動不大。再者,臣聽說過一句話,叫禮以簡為上。秦自從商君變法以來,一直在精簡禮儀,去除繁瑣,文字何嘗不能精簡?」
「臣在南郡時,便發現郡縣的刀筆吏們,早就在用類似的手法,簡化字形,使之方便書寫,提高速率。但因各自習慣不同,常出現文字異形,長此以往,反倒不是好事。堵不如疏,不如以小篆為正體字,詔書、文書用之,隸書為佐,尋常記錄用之,如此一來,不管是九卿還是郡縣,處理政務時,以趨約易,能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打消了秦始皇最後一絲猶豫,他頷首道:「便如卿所言,令程邈出獄,來林光宮謁見,並將隸書傳授予刀筆吏。待廷尉、中車府令、太史令三人將各自的篆書篇章作出後,讓眾人以隸書抄錄,一同發行天下!」
言罷,秦始皇感慨道:「昔倉頡造字,以教後嗣,天下方有文字。而今又有隸臣作隸書,以趨約易,程邈當年的罪過,也可以抵消了……」
「陛下聖明!」
黑夫不失時機地再拜道:「臣受程邈啟發,亦有一個主意,或能成為陛下書同文字的助力!」
秦始皇聞言失笑:「莫非你也要來學着造字?先有隸人作隸書,如今,你也想作出一種黑字不成?」
「黑……黑體字?」
黑夫差點沒吐血,這種字體後世還真有,不過他打的卻不是字體的主意,而是往書寫的載體動心思……
為了引起秦始皇的重視,黑夫索性開始吹牛了。
他一手指着堆滿殿內的簡牘,一手拿起一張地上書寫六國文字的白絹,說道:「簡牘笨重,陛下一天閱奏疏一百二十斤,謁者來回搬運都累得乏力。帛布昂貴,非公卿不敢用之,二者各有優劣之處。」
「而今,臣想要結合二者優劣,為陛下製作一種既能如帛布一般輕便,又比簡牘便宜的材料。上書篆字隸書,使陛下書同文字的理念,傳遍天下!」
「臣以為,這當時是不亞於倉頡造字的大事!望陛下允臣越職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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