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役進來稟報案件結果時,麥輝正在品嘗自家工坊新做出來的粔籹(junu)。
粔籹是一種甜點,以飴糖和麥面相和,搓成細條,組之成束,扭作環形,在釜中用油煎之,香脆甘甜,同蜜餌一樣,是關中貴族們很喜歡的小吃。
年過四旬的左庶長麥輝咬了一口粔籹後,擦去嘴邊細屑,滿意地說道:
「調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鹹味,人人皆需,而齊地、東海、河東之人尤好重鹽。酸、苦、辛三味,世人或有不喜,江南卑熱,飯稻羹魚,喜酸;巴蜀多有姜、椒、茱萸,喜辛。苦味則愛者寥寥。」
「但下至嬰孩,上至老朽,無人不喜甘甜之味!關中尤甚!」
甜味,總是能喚起人愉悅的感覺,而關中人嗜甜的傳統,又由來已久。一千年前,周人遷徙到周原時,便發出了這樣的讚美:「周原朊朊,堇荼如飴。」意思就是說,周原這塊土地多肥美啊,象堇荼這樣的苦菜也長得像糖那樣甜……
究其原因,小麥來自西方,關中是天下種植小麥最早也是最多的地方,所以早早就學會了用麥芽制飴糖。
而眼下左庶長麥氏家,又是全關中最大的飴糖供應商,他有74頃土地分佈在鄭國渠沿線,幾乎都種植小麥。比粟、黍需水更多的小麥在溝渠灌溉下鬱鬱蔥蔥,每年入夏都能豐收無數金黃色的麥子。
蒸熟的麥飯難嚼,吃到肚子裏還不好消化,貴族們主要出於「嘗新麥」的傳統,勉強食用一點。普通百姓也一般是作為青黃不接時的救急糧食來吃,在關中話里,「麥飯蔬食」,「麥飯豆羹」,都是用來形容生活的艱苦。
然而左庶長麥氏卻不以麥為食,而是眼光獨到,將自家種出來的大量小麥,都用來制飴糖!
飴糖的製作是比較複雜的,首先需要讓泡水的麥粒發芽,在以搗爛的麥芽和蒸熟的糯米混合、發酵、過濾,經過許多道工序,才能制出糖液,再反覆攪拌、熬煮、碾壓,就形成了飴糖。
帶着一絲淡淡甘甜的飴糖,成了世人除珍貴的蜂蜜外,能吃到的唯一甜品……
「富人食蜜,中人食飴。」這是千百年來固定的傳統了,所以麥氏和專司終南山采蜜的石氏一起,壟斷了咸陽南市的甜品市場,那十餘商販,沒有他們的供應,一天都混不下去。
蜜、糖只是小宗貿易,獲利不如官府專營的酒、肉、鹽、鐵,也不如布匹、漆陶,但每年也有數十萬錢入賬。
然而這種平衡,卻被那群從南郡來的商賈打破了……
從紅糖出現在咸陽市面上開始,麥輝就感受到了它的異樣,一塊塊如馬蹄狀的紅糖,堅硬無比,不同於飴糖的柔軟,入口則甜如蜂蜜,已經被市人取了「石蜜」的稱號。
更令人恐懼的是,那些南郡商人一口氣拿出了兩千斤紅糖來售賣,且價格低於飴糖,物美價廉的東西誰都喜歡,咸陽富戶遂趨之如騖。
麥輝驚愕之餘,也派手下商賈去打聽過,這紅糖的製法,但南郡商賈卻諱莫如深,哪怕是麥輝讓人出面,用上萬錢收買,他們都嚴守着這個秘密。
眼看自家控制的店肆里,購買飴糖者寥寥,麥輝失去了耐心,他決定給這些冒失的南郡商賈一個教訓,與石氏一合計,便讓商賈們舉報了紅糖店肆。
咸陽人口繁多,案子也多,為了方便管理,咸陽令在章台、北宮、南市三個區域分別設置了一位獄官,手下數名令史,專門負責審理雞毛蒜皮的小案。
南市獄官司馬欣雖然一直小心,不肯直接收受賄賂,但卻是個變通之人,沒少給麥氏等貴人開方便之門。他手下的令史們,更是人人都拿過蜜、糖、粔籹作為禮物。
所以在麥輝想來,在租店肆上找漏洞,並讓一名醫者作證,說紅糖食之有害身體,就算無法讓那個南郡商賈入獄,起碼也能讓他做不成生意!
既然得不到,那便毀了它!麥氏打算將競爭者轟出南市,並壞了紅糖的名聲,維持自家的壟斷。
「也讓彼輩知曉,蜜糖之業,是誰說了算!」
司馬欣倒是乾脆,這起案件今天便開始審理,麥輝也有官職,雖然只是個閒散差事,但礙於身份,不好出現在公堂上,那些南郡商賈,交給手下市人對付即可。
然而,本以為勝券在握的官司,卻以己方的慘敗的告終!
就在麥輝準備用饗時,僕役哭喪着臉,報告道:「主,那司馬欣不知是怎麼了,平日裏見了吾等笑容和藹,今日卻板着臉,先拒絕了暗暗遞過去的好處,又當眾大談為吏之道,律令之嚴,然後就親自督促令史羅列證據,一一駁倒了證詞。」
「最後,那南郡商賈無罪釋放,可繼續在南市販糖,而舉報、作證的十餘商賈,皆判誣告不直之罪,反坐拘為刑徒!」
聽僕役說完後,麥輝瞪大了眼睛,對方毫髮無損,己方全軍覆沒?這是怎麼回事!
他憤怒之極,一拍案幾,罵道:「司馬欣是何意?欺我這左庶長只是父祖傳下的爵位,沒有要職實權?」
麥輝氣憤不過,立刻起身,打算去找自己的親家石氏,兩家人雖然沒有高官要職,但人脈卻不少,狠下心來,運作運作,讓司馬欣丟官並非不可能。
但就在麥氏、石氏兩家打算將事情進一步鬧大時,他們卻被一位不速之客阻止了……
當來客用含蓄的語氣,告訴二人,那些賣紅糖的南郡商賈背後是何人時,麥輝和親家石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采蜜不成,卻捅馬蜂窩上了!」
……
慶祝帝國建立的三日大酺尚未結束,咸陽城各處依然沉浸在歡宴里,黑夫所居的小院處也觥籌交錯,這是黑夫特地設了宴饗,為脫罪的堂弟彥壓驚。
彥喝的面色紅暈,朝黑夫敬酒道:「我雖被官府帶走,店肆被收,卻一點都不擔心,因為弟知道,左庶長定能保住我!」
黑夫笑而不答,說自家兄弟不必客套,他則轉過來敬了巴忠一盞:
「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多虧了巴兄的消息,否則我都不知道,那些商賈背後,還有麥氏、石氏撐腰,此事也不能解決得如此之快。」
巴忠嘴裏客氣,心裏卻十分遺憾。
他本以為,這是讓黑夫欠自家一個人情的機會,所以向他提議說:「麥氏、石氏罔顧國法,攪亂市肆,實在可恨。但以君之身份,並不方便介入此事,咸陽也不是南郡,中郎戶令初來乍到,許多地方,並不熟悉,不如讓我來代辦此事,定能還彥清白。」
黑夫卻婉拒了他的好意,隨手寫了一封信,找下屬董翳代自己投遞給南市獄官司馬欣,這件事就這麼解決了,解決了……
「想要向黑夫示好的人,可不止我一人啊。」
巴忠很無奈,畢竟黑夫現在已是皇帝近臣,今後前途無量,誰不想討好?
只可惜,黑夫寧可找董翳、司馬欣幫忙,也不想欠下巴忠人情。
黑夫心中自有計較:「三年前的夷道之亂,是公務,但今日,卻是私事。我如今是皇帝郎衛,站得高,也容易摔得慘。雖然秦始皇優寵巴寡婦清,但我與這些大富豪往來時,也必須注意距離啊……」
私交可有,但涉及利益,卻得謹慎。
再說了,一封信就能搞定的事,殺雞何必宰牛刀?
彥不勝酒力,很快就醉了,黑夫讓僕役將他拉到客房安頓,席上只剩下他與巴忠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正當巴忠猶豫着,要不要將心裏的那個提議說出時,桑木卻手持一封拜帖來報,說是外面有三人來訪。
「三人?」
黑夫還以為是董翳、司馬欣、李良,但一看拜帖,才發現上面赫然寫着麥輝、石共之名,以及一個不起眼的「市人延」。
「好啊。」
他笑道:「這兩人總算打聽到,彥背後的人是誰了。」
桑木說三人言辭謙卑,還帶着禮物,大概是來認錯告罪的。
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但黑夫如今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卒了,他憑藉實打實的軍功走到這一步,作為皇帝身邊的中郎戶令,又是李斯暗中扶持的黨羽,甚至連管着咸陽、關中的內史騰,都是他的老上司。
區區兩個無實權的左庶長、五大夫,他可不放在心上!
所以他不打算就這麼與那兩家和解,便道:「就說我醉了,不能見客!」
一旁的巴忠瞥了一眼拜帖上第三個名,面色微變,出於朋友的好意,他勸阻黑夫道:「中郎戶令,麥氏、石氏雖不足道,但外面的第三人,卻不好不賣他一個面子!」
「哦?」黑夫這才重新審視拜帖,第三個人自稱是「市人延」。
「這是何人?」
「市人延是他的謙稱。」
巴忠笑道:「其全名叫烏氏延,乃烏氏倮之弟!」
「烏氏倮!?」
大名鼎鼎的人啊,黑夫啞然失笑,暗道:「今天這是怎麼了?礦老闆的兒子還在席上,卻又來個了畜牧大佬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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