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何又來了?」
御史府石室,張蒼的胖臉從書堆里抬起來,有些不耐煩地看着不速之客黑夫。
黑夫苦笑:「子瓠這是嫌棄我麼?」
「豈敢。」
張蒼撐着案幾起身,嘟囔道:「只是黑夫做議郎時也就算了,那是閒差。如今身為中郎戶令,宿衛禁中,除了休沐,當寸步不離王前,卻還有時間來藏室,故而怪之。」
黑夫無奈地說道:「今日是奉了陛下之命,讓我來找書。」
「陛下讓你來取書?」
張蒼有些詫異:「這不是謁者的事麼?」
「並非取了送入內廷,而是讓我自己看。」這就是黑夫不安之處了。
他說道:「我哪知道那書在哪,只能來找子瓠幫忙。」
張蒼來了興趣:「陛下讓你看什麼書?」
「《秦記》裏的蜀侯卷。」
秦記就是秦國史書的名字,此書是藏在隔壁的「明堂室」里的,有了張蒼幫忙,黑夫很快就找到了那捲陳舊的竹簡。
他在採光良好的案几上坐下,展卷後,略過了對蜀蠶叢魚鳧、杜宇氏開明氏的記載,直接跳到秦滅蜀之戰。
「惠文王九年,以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等從石牛道伐蜀,蜀王自於葭萌拒之,敗績,巴蜀遂歸於秦……」
「十年,惠文王封蜀王之子通國為蜀侯,以陳壯為蜀相。後六年,蜀侯通國與陳壯反,惠文王令庶長甘茂、張儀、司馬錯復伐蜀,陳壯恐,殺蜀侯來降,遂誅陳壯,絕滅開明氏……」
對這段歷史,黑夫只是粗略聽聞,不知細節,但皇帝特地令他來翻閱,定有深意。
「十七年,惠文王封秦公子惲為蜀侯,以蜀地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二十七年,張若城成都。」
「原來成都是這麼來的……」黑夫雖然喜甜,卻也嗜辣,很喜歡成都、重慶。
他繼續往下看:「昭襄王十四年,蜀侯惲祭山川,獻饋於王,王與近臣,近臣即斃。王疑蜀侯惲欲反,大怒,使惲自殺,並誅其臣二十七人……」
讀到這裏黑夫一驚,明白秦始皇讓自己來讀這段歷史的用意了。
果然,再往下讀,又是一次叛亂。
「昭襄王十五年,王復封公子綰為蜀侯。至三十年,又聞蜀侯綰欲反,王復誅之。遂廢蜀侯國,置蜀郡,使張若為郡守……後孝文王又以李冰為蜀郡守……」
讀完之後,他久久無言,只是長嘆了一聲,捂住了臉。
好傢夥,被皇帝甩乾貨打臉了啊!
張蒼當然知道竹簡上的內容,見黑夫舉止有異,便低聲道:「你究竟與陛下說了什麼?」
「無他。」
黑夫又露出了笑,這件事,是皇帝給他的小教訓,自己必須三緘其口,但仔細想想,能得到秦始皇指教,還是挺榮幸的。
秦始皇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黑夫獻上的「一國兩制」之策並不新鮮。而「以邊侯鎮戎伯蠻夷之地」的進言,惠文王、昭襄王早就在蜀地實踐過了,結果卻不太好。
不管是開明氏的蜀侯,還是秦國的兩位公子,都沒有好下場,反倒是隔壁的巴郡。沒有封子弟鎮守,直接設郡,因為對巴人推行的民族政策合理,從未出過什麼大亂子。
「此有叛侯而無叛郡也……」
黑夫笑容有些苦澀,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年輕人,要對國家大計進言獻策,還是再多學學吧!
他也總算明白,為何皇帝和法家,會堅持全面郡縣,絕不姑且分封了……
這件事,已成定局,憑他三言兩語是無法改變了。
……
果然,到了次日,還是黑夫輪值於四海歸一殿的時候,皇帝召集群臣,在朝會上宣佈了對封建、郡縣的決策。
「三代之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親親尊尊,雖萬人稱頌,然則,此私天下也!」
「秦則不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賞不私其親,宗室無功勞不得屬籍,公子王孫二世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戰之功可列於朝堂,此公天下也!」
立於殿內,黑夫喉頭動了動,總覺得這話不太對勁,但想到自己的經歷,卻也沒毛病。
他雖然靠了抱李由大腿才發達,但歸根結底,能讓他升上來的,還是秦國相對公平的軍功爵制度。
在這兩段擲地有聲的宣言後,皇帝令謁者宣讀了最終的裁決:
「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封建、郡縣之論,廷尉議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勝負已分,殿尾巴的博士們陷入了一片寂靜,他們對新的王朝失望透頂。
左丞相王綰則輕嘆一聲後,率先下拜稱頌,表示服從皇帝的決意!
李斯也與群臣一同下拜,但低頭之際,嘴角卻露出了無人察覺的笑意。
這不僅是他和王綰未來的右丞相位之爭,也不單是一場封建郡縣之爭,也是法儒之爭。
這幾個月來,儒家博士們的上躥下跳,終於被一棍子打醒了,皇帝最信任的,依然是法家之政。
而他李斯,永遠簡在帝心!
……
四海歸於殿內,諸郎群臣叩拜,稱頌皇帝的決策,秦始皇的耳中,卻恍然響起了過去二十年來,一直縈繞耳邊的話語。
「秦王政,你還記得……歷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志向麼?」
「朕記得,朕已實現這一志向。」
他雙手捧起和氏璧雕琢而成的玉璽,並重重蓋在了詔書之上!
「更宏大的志向,曠古絕倫的偉業,將在朕手中實現!」
如果說天下是一輛馬車,那麼皇帝便是御者,振長策而御宇內!
他揮動鞭子,要將天下帶離這個延續了上千年的「分封-分裂」道路,將九州生靈,帶到一條全新的通途上!
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儒生稱讚周政,但在秦始皇看來,那不過是那是陳腐守舊之道。
而秦道,是法後王之道,是推陳出新之道,是不論君子小人,皆能各盡其才之道!
亦是萬世一系之道!
縱然有黑夫那天的進言,讓他有了一絲小小猶豫,但秦皇心堅似鐵,他不允許反覆,亦絕不走回頭路!
他的目光永遠向前,越過一個個頭戴高冠、武冠的頭顱,看向了殿門外,看向了遠方。
秦始皇仿佛看到了手戴鐐銬的六國俘虜,趟着渭水渾濁的波浪,在咸陽北坂的黃土上,修築新的巍峨宮殿。
他看到函谷關東開,十二萬戶六國豪貴、百姓正拖家帶口,紛沓西來。
他看到天下之兵被一一收繳,以鄰為壑的關梁河防一個個被隳垮,大河不再為患,昔日險阻遂成坦途。
他也看到了自己治下,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
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五嶺,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而在厲門、九嶷之南,還有一片未知的茂林海濱等待秦人去探索。
他還看到章台街兩側,各官署的小吏正將他的詔書副本封好,交到郵傳手裏,舟行車走,發到各地,交付給三十六個郡、上千個縣的守、令、丞手中,接着又繼續往下傳遞,由鄉嗇夫、里典大聲向目不識丁的百姓們宣讀。
隨之而來的,將是三千萬黔首的齊聲高呼。
「陛下萬年!」
「秦萬年!」
……
秦始皇車輦出殿遠去後,今夜不必輪值的黑夫,依然在原地站了許久。
「皇帝以為,他能斬斷封建-分裂的死結,帶着天下走上一條新的道路。殊不知,中國兩千年的治亂輪迴,現在才剛剛開始!」
可以苛責麼?恐怕不能。
黑夫陷入了沉思:「我們每個人,不管是古人還是穿越者,都只能從已知的歷史裏尋找答案。」
「後人看到秦的速滅和漢推行郡國並行的好處,會思考秦行分封,是否能走上不同的道路。但秦始皇、李斯,他們看到的,卻是周推行分封導致的大亂世,以及秦國冊封蜀侯引發的蜀中三叛啊!」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今日所做的決策,在大方向上,是沒有錯的
雖然很容易車速太快折了腰,雖然他的固執會加劇矛盾的尖銳。但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時代潮流浩浩蕩蕩,這位堅定者、奮進者、搏擊者,此刻做出的抉擇,即便不盡善盡美,難道就不值得被尊敬麼?
黑夫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為帝國的未來擔憂……
雖然個人的性命榮辱才是最重要的,但身處體制之內,不可能做到漠不關心,聽之任之。
這時候,他也走下了階梯,順着宮廷的中軸道,來到了章台宮門外,郎衛也是有假期的,黑夫已經入宮宿衛十天,總算迎來了一次難得的休沐。
不曾想,宮門之外,卻有一個人攔下了他,拱手道:
「中郎戶令!三年未見,方才在殿上時,都不認識我了?」
看着眼前這個公乘打扮,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黑夫一愣,旋即一喜。
「原來是巴兄!」
正是在南郡夷道巴人叛亂時,與他攜手平定叛亂的巴忠,巴寡婦清之子!
不過,這位礦老闆的兒子,怎麼跑咸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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