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漸濃,茅屋門前亮如霜。
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粥,但林晧然吃得分明香甜,體會到了糧食的可貴,同時對後世那些浪費糧食的人表示深深的譴責。
虎妞低着頭喝着粥,很是小心地吹着熱氣,顯得很是滿足,特別是這碗粥的飯粒很多,她不用一粒粒地吃了,可以任性地扒上一扒。
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她拿出一貫女漢子的作風,突然故作灑脫地仰頭道:「哥,要不你把我賣到江府做丫環吧!」
這句話其實是醞釀了好久,從她扒第一口粥開始,就已經想着該怎麼說,用什麼語氣,配合什麼運作。只是真正操作起來時,她的語氣還是沒能達到平時那般自然。
雖然今天白天時很是牴觸,不願意到那個惡人家做丫環,但她卻是清楚家裏的狀況。如今家裏想要好好地過下去,單靠她放牛的那點收成顯然不行,最好的辦法還是將她賣了。
不管是為了這個家,還是為了她那最後的一絲尊嚴,她都覺得最好由她主動提出。
「你叫我什麼?」林晧然愕然地抬起頭,目光直視虎妞。
「哥呀!」虎妞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但還是很自然地脆聲道。
林晧然望着這張帶着少許堅強的稚嫩臉蛋,以及這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神,心裏的柔軟處像是被什麼擊到了,突然間有種哭的衝動。
虎妞眼睛眨動了一下,發現哥哥有些不對勁,不由得有些擔心起來。
林晧然卻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着這暖乎乎的小身子,眼淚忍不住溢了出來,哽咽地說道:「放心好了,有我在,我必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絕對不會讓你給人家做丫環!」
兩輩子為人,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親情。倒不知是他對親情的渴望,還是體內殘留着原主人的情感,對這個小丫頭真切地視為了親妹妹。
對,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活生生的親人!
嗚嗚……
虎妞堅強的偽裝被撕碎了,在他懷裏忍不住痛哭起來。
她何嘗想去給那家惡人做丫環,只是現實所迫,她無力去扭轉這種命運。如今得到了一個保證,她懸着的心才安定下來,心裏的委屈才得以宣洩。
她,不想去做丫環,不想離開這個家!
哪怕在這個家會經常餓肚子,哪怕每餐只能喝一碗沒幾個飯粒的稀弱,但她仍然想要呆在這裏。
哭着哭着,她突然脆脆地問道:「什麼東西,怎麼這麼硬!」
林晧然這才鬆開她,然後有些得意地從懷裏掏出了幾個有稜角的東西道:「我都差點給忘了,你看我給你找到了什麼好東西?」
「楊桃?誰家給的?」虎妞欣喜地接過楊桃,這楊桃青翠欲滴,放在鼻間便聞到一股清香,讓她很是驚喜。
「給你就吃,別管誰給的!」林晧然伸手摸了摸鼻子,敷衍地說道。
虎妞有着一口雪白的好牙,咬下了一大口,然後瞟了他一眼,長睫毛上的晶瑩顯得幾分調皮,有些得意地仰起臉說道:「這麼甜,我知道是誰家的了,嘻嘻……」
「誰家的?」林晧然懷疑地望了她一眼。
虎妞坐在長凳上得意地晃着小短腿,一本正經地進行分析:「我們村只有三棵楊桃樹,小丫家是酸的,七嬸家的還很小,所以這肯定是石頭家的。」
林晧然正想點頭承認是石頭家給的,但虎妞的話卻沒完,她的眉毛微微揚起,笑着望他一眼,補充道:「我還知道這楊桃……肯定是偷的!」
咳咳……
林晧然被楊桃汁嗆到,萬萬沒有想到給虎妞如何輕鬆識破。如今家裏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他可沒有那般高尚,既然借不到那就只能去偷了。
這餓着虎妞這丫頭事小,餓了他事大!
當然,如今他覺得虎妞也很重要,同樣不能讓她餓着。
咯咯……
虎妞看着林晧然緊張的反應,手上捧着那個大楊桃,坐在木凳上吃吃地笑了起來,晃着那雙小短腿,活脫脫的一個沒心沒肺的可愛丫頭。
「不許說出去!」林晧然緩過勁來,故意板着臉說道。
「嗯,我不說,這是我們的秘密!」虎妞爽快地點頭,但那雙明亮的大眼睛還充滿着笑意,仿佛是發現新大陸一般。
她發現這個哥哥真的變了,不僅肯跟她平分食物,而且還沒那麼迂腐了。她可清楚地記得,有次她就在樹底下撿了楊桃,結果就挨了一頓揍。
如今哥哥卻為她去偷人家的東西了,說明他心裏已經有了這個家,甚至可能心裏有了她。
正月的夜晚,還帶着透骨的涼。
林晧然跟虎妞本來是同房不同床,但假借着天寒的緣故,他將褥子搬到了虎妞的床上,然後二人合着睡在一起了。
虎妞並沒有抗拒,反而隱隱有些歡喜。初時還一本正經地平躺在另一邊,但很快就蹬被子,如同八爪魚般纏住了他。
只是林晧然失眠了,眼睛一直盯着屋頂。月光從屋洞和牆洞照進來,整個房間有些敞亮得過分,這房子百分百會漏雨。
斯是漏室,唯吾德馨。
這是聖人的境界,但他從來都只是一個凡夫俗子。
怎麼生存?
林晧然躺在床上,認真地思索着最為現實的問題。只是這個問題令他頭疼,不說現在家裏沒有田產,哪怕有田產也無法解決燃眉之急。
而若靠借或靠偷,在這種貧窮的小山村,似乎也不是長久之道。
一陣輕微的鼻鼾傳來,懷裏的丫頭整個身體暖乎乎的,身上還帶着一股香氣,讓人很是舒服,仿佛她就是一件無價之寶。
一定要讓……妹妹過得很好很好!
林晧然將眼睛緩緩閉上,心裏有着一個無比堅定的執念。
第二天清晨,白霧瀰漫在田野間,明媚的朝陽正從小山頭升騰而起,在那山頭的松樹枝頭,噴薄出壯麗的晨曦。
林晧然從柴房中找到了一把柴刀,然後跟着幾個砍柴的漢子一起上了村邊的一個山頭,這是他想了一夜的謀生方式。
砍柴並不是輕鬆的活兒,不說他本就不是吃苦耐勞的性子,這具身體着實也羸弱了一些。別人砍了一捆柴,他還在跟着幾根松枝較着勁。
這真是刀嗎?
林晧然用力揮舞着手中的柴刀,結果一根僅雞蛋粗大的枯枝,足足砍了十幾刀都還沒砍斷,反倒最後刀刃卷了。
一個異常健壯的黑大個觀察了他良久,這看着他的刀刃卷了,當即就跑過來要過了柴刀,從竹筒倒了一點水,在旁邊的石頭就磨了起來。
這樣砍!
黑大個舉起磨好的柴刀,做了一個示範,傾斜着砍向一根枯枝,僅是幾下就砍斷了。然後露出滿口善意的白牙,又將柴刀塞回給他。
林晧然在一番嘗試後,漸漸掌握了要領,雖然仍然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尤其是那個黑大個的速度,但卻已經能夠輕鬆駕馭這把柴刀,能對付一根又一根的枯枝。
他的速度終究還是太慢了,善良仿佛融入了這些村民的骨髓,又或許是同宗的情誼比金豎。黑大個帶着其他三個小伙子過來幫忙砍柴,並幫他將柴捆好。
響午已經悄然過去,大家各自用餐,然後會一起去賣柴。
林晧然走到了山下,先是洗了洗臉和脖子,然後雙手捧起山泉水喝了一口。
今天他沒有準備午飯,也沒有回去做飯吃的打算。他是這時代活生生的窮人,為了生存下去,如今只能夠選擇開源節流。
當他返回山上時,其他人圍成一團,正在烤着東西。上前一瞧,竟然是在烤着肉乎乎的蟲子,這些蟲子大的有食指般大,長相有些讓人反胃。
原來他們砍了旁邊的山菠蘿,從樹幹中得到了這些大小不一的蟲卵。
山菠蘿,因果實形似菠蘿而得名,是四季常青的分枝灌木,葉簇生於枝頂,先端漸狹成一長尾尖,葉緣和背面中脈均有粗壯的銳刺。
當地一種飛蟲喜歡將卵產於此樹幹中,蟲卵吃着樹幹的肉汁成長,只是頂在食物鏈頂尖的人類又成了蟲卵的上面一環。
黑大個給他塞了一條串好的蟲子,是最大最肥的,其他人都很是羨慕。
林晧然臉露苦笑,但卻沒有辜負這番好意,如今的處境容不得他挑剔。讓他十分意外的是,這種蟲卵咬嘣在嘴裏,很是香甜可口,絕對不比雞肉差。
吃過這場蟲宴,大家就挑着柴火去賣,排成一隊順着羊腸小路下山。
林晧然的劣勢再次出現,落到了人群的後面,但前面的人有意等他,黑大個甚至還跑回來幫他挑了一段,善良的品德似乎融入他的骨髓中。
這裏的山美,水更美。
從山上下來很快就看到了一條清澈的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堅實的木橋,橋下的清水徐徐而流,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幾尾鯉魚在橋下的荷葉處打着水相互追逐,像極了一副自然的墨水畫。
若不是挑着重物,這沿途的風光都值得好好地欣賞一番。
賣柴的地方很近,就在隔壁的江村,二條村子同飲一河之水,但貧富卻天壤之別。
江村的歷史只有十幾年,據說是從江南遷移過來的,只有十幾戶人家,但財力極是雄厚,如今在外做着絲綢、陶器等生意。
跟着這種富裕的村子相鄰,倒不算什麼好事。
江村在這裏有紮根的願意,不僅僱人開拓了土地,還設想在這一帶購買田產。這誰家沒有點變故,也有一些好吃懶做的漢子,江村從一個貧瘠的村子,漸漸成為了當地的最大地主。
長林村還好一點,因為老族長極力遏制這種田產交易,更是將想賣田產的懶漢吊起來狂抽鞭子。只是終究還是耐不住這種蠶食,如今村內的一半田產已經歸為江村江府名下,包括林晧然家的田產。
現在附近的很多村民滄為了佃戶,幫着陳府種地,每年按時交租子。
林晧然走進這個地主的村莊,當即就瞠目結舌。
這裏都是古式的磚瓦屋,道路鋪着嚴密的青磚,四周種着很多的花花草草,路邊沒有牛羊的糞便,簡直就是文明鄉村的典範。
更令人感到震驚的,還當屬那座氣勢非凡的府邸——江府。
誰能想到,在這偏遠的山村,竟然蓋着一座佔地近二十畝的建築。朱紅色的大門,高懸的紅燈籠,牆壁有精緻的雕花,白牆灰瓦,裏面閣樓疊疊如影。
交易很是順利,將柴送進了江府大宅的後院,一個家丁利落地將錢結清。不過跟着鎮上相比,這裏每擔柴才三文錢,以致很多村民寧願挑到鎮上賣。
林晧然倒沒有埋怨,拿着辛苦換來的三文錢,心裏無限的感慨。為了這三枚銅幣,他握柴刀的手冒了水泡,挑柴的肩膀磨破了皮,更是付出了一整天的辛勞。
只是他卻是明白,生活從來都不易,特別是出身低微的時候。
上一輩子,他也是從一無所有開始,慢慢才熬成了人樣,權當是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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