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國朝君臣來說,一旦事情陷入到了僵局反倒不再是大問題了,因為他們完全可以用一個拖字訣將之擺在一邊,正所謂擱置爭議。
這一場足以震動朝野的朝會就這麼沒個結果地結束了,不少官員都用異樣的目光看着引發這場大爭論的陸縝,隨後搖頭離開。而陸縝本人,則有些無奈地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就是官場了,有時候你縱然佔了理,事情也未必真能如你所願般地發展。
當他邁着略微沉重的腳步沿着長長的甬道朝宮外走去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後面響了起來:「善思且留步。」正是于謙在後頭招呼着他了,這讓陸縝依言頓步,扭頭朝後看去,同時略拱手行了一禮「於大人……」
「你呀……今日行事也太隨性了些。」于謙來到陸縝跟前,想要責備幾句,但看到他那失落的神情後,語氣就顯得溫和多了:「你怎麼就會突發奇想,提出這麼個易惹爭議的想法來呢?」
陸縝又是一聲苦笑,這才道:「下官可不是突發奇想,其實關於開海禁一事,我是早就有過打算了。非如此,我大明無法真正富庶起來,尤其是對底層的百姓來說,開海便可給他們一條全新的活法。」
「你果然是早有籌謀了,怪不得今日朝會之上能如此善辯。可是,你為何不早與人商議一番,如此一人獨戰群臣,只會讓你的處境變得艱難哪。恐怕今日之後,你會成為眾矢之的哪。」于謙忍不住搖頭嘆了一聲:「至少你該跟我商議一下才是,難道你怕我也會和他們一樣不成?」
「下官不敢。大人的為人如何,下官自然是知道的,這滿朝官員里人人都可能有私心,只有於大人你不會有。」陸縝趕緊表明態度。
「那你為何不早與我商議呢?難道你覺着我會反對你這一提議麼?」于謙皺了下眉頭,有些不滿地問了一句。
「因為下官也有私心。」陸縝說着嘆道:「我知道此事會得罪滿朝官員,而如今我大明正值百廢待興之機,實在少不得於大人你這根中流砥柱,所以此時絕不能讓你與群臣發生齟齬矛盾。」
「你呀……」一時間,于謙還真不知該怎麼說這個下屬才好了。他所謂的私心原來也是公心,為的還是大明朝局,這讓他心裏又是一陣感慨。對陸縝好感更增之下,他也開始正視起開海一事來:「善思真認為開海禁是如今富國的唯一途徑了麼?」
「是不是唯一途徑下官不敢妄言,但一定是最沒有後患,也最快的途徑了。江南那些富商大族如何能有今日的財富,還不是靠的走私?更別提前宋雖偏安一隅卻能百年富足的表現了……」陸縝再度把宋朝的舊事拿出來做了論據。
于謙到底是有見識之人,聽他這麼道來,又略作思忖之後,也不禁有些動容了:「看來這海禁確實有其問題哪。」
陸縝點頭:「這問題可大了去了。大了不敢說,只要朝廷能開海禁,我大明歲入從此翻上兩番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而這些增加的收入還不會增加天下百姓的負擔,甚至還會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好。如此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我實在不明白為何會有那麼多人反對。
「要是以前,因為我大明靠着自身還能支撐倒也罷了。可現在,國庫已空虛成如此模樣,那些人依然因循守舊墨守成規,總拿太祖皇帝的祖訓來進行反對就實在有些過分了。當然,這些反對者中也少不了可能會因開海而損害自家利益的自私之徒,他們反對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于謙頓時又是一陣沉默,他總算是理清了思路,同時心裏的天平也開始偏向了陸縝。這不是因為對方和他的關係極好,而且還是他的直接下屬,更因為他提出的這些論據確實足夠有說服力。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了皇宮,在于謙的邀請下,陸縝沒有上自家的馬車,而是跟着他登上了他那輛還算寬大的馬車。直到車子轔轔行了一程後,于謙才終於看着陸縝道:「你這番說法確實在理。只是你畢竟年輕氣盛,在此事上還是有些操之過急了。尤其是以你現在的身份,實在不該直接在朝會上提出此事哪。」
「下官明白大人愛護之心,也明白朝中自有規矩,最好是讓某些無關緊要的小官先開口探探路。可大人想過沒有,這事會觸犯到多少人的利益,連我這個侍郎出面都被他們全力反對,那要換了個身份不夠的,還不得被他們喊打喊殺哪?這實在對那人太不公平了。」
頓了一下,他又繼續道:「何況以如今朝中缺錢缺糧的情況來看,此事已拖不得了。必須儘快將開海一事推行下去,方能解此危局。只有我當了眾人之面,把問題拋出來,其效果才能顯現。」
看着對方毫不後悔地說出這麼番話來,于謙臉上反倒是微微發燙起來。看來自己在有今日地位後,有些事情反而顧慮多了,遠不如這個年輕人敢想敢做了。難道自己真已失去了本真,失去銳氣了麼?
「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現在滿朝官員里有半數以上是反對的。」于謙突然提出了這麼個極其現實的問題。
而陸縝的回答卻毫不猶豫:「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聽他鏗鏘地做出回答,于謙先是一呆,隨後便輕輕地點下頭去,再沒有說什麼,但顯然,他也是做出了某個決斷。
之後幾天裏,朝廷群臣自然就圍繞着開海一事展開了辯論,當然,大部分人都是站在反對方的。一份份的奏疏如雪片般直送到了通政司里,一個個官員都擺明了立場,用最堅定的辭句來批駁和反對這一大違太祖成法的提議。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則藉機大舉彈劾陸縝,在這些人的筆下,咱們的陸侍郎頓時就成了比王振之流都不如的禍國殃民的大奸臣。說他身為官員,卻只看重利益,棄天下正道於不顧,實在妄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實在無臉立在這朝堂之上。
甚至有那言辭激烈的,更是對陸縝好一陣的喊打喊殺,似乎非如此,則大明朝堂必然沒有安寧之日。陸縝在他們的筆下,也很有幸地與古往今來的諸多奸臣,比如楊國忠、秦檜之流並列……
當看到這些彈章上一份比一份激烈的說法時,就是朱祁鈺這個當皇帝的都是一陣心驚肉跳。他實在沒想到,群臣在面對開海一事時竟會表現得如此激烈而統一,居然有這許多人公然彈劾陸縝。
此時的天子唯一能為陸縝做的,就是把這些奏疏通通留中,不作任何理會,這已是他能保護陸縝的唯一手段了。但以大明官員一貫以來的尿性,只怕再過段日子,他們就得親自跑到宮門前懇求天子做主,誅殺奸臣陸縝了。
說來也是可悲,大明朝的文官在許多時候總能體現出腐儒書生黨同伐異,欺軟怕硬的弊病來。當他們所面對的敵人比他們更強更狠,更不擇手段時,這些張口閉口都是禮義廉恥的傢伙就都一個個成了啞巴聾子,什麼都不敢說了,甚至有人還會依附對方。比如之前的王振當權時,以及之後的那些權閹身邊,總少不了這些幫凶一起為惡。
可當他們面對的是勢單力孤的某人,而對方又只是在某一政見上與他們不合時,他們便會跟聞見了血腥味的蒼蠅般狠狠地飛撲過去,不死不休。這一回在他們看來,陸縝就是個除了天子庇佑就沒有任何勢力的新人,所以大可以藉此機會把他趕出朝廷!
就在陸縝遭受群起而攻,眼看岌岌可危的當口,事情卻突然又出現了轉機。本來朝中並沒有什麼人聲援於他,可在三日後,幾份支持他開海建議的奏疏就突然出現在了通政司內。
幾份支持的奏疏混在幾百份彈劾奏疏里當然不那麼醒目,也沒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可是隨後,支持他的人卻慢慢多了起來,等到進入七月時,每日裏居然就有不下百份奏疏表示開海乃是解眼下大明困局的最好辦法,陸縝提出此法完全是為國為民的英明決定。
這一下,那些反對者可就傻了眼了。怎麼朝中突然就來了這許多跟自家唱反調的?他們都被陸縝給收買了麼?
陸縝當然不可能有那本事,他一個才在京城為官幾年的侍郎也沒那麼多錢財來收買朝廷官員為己所用。但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立在朝堂之上,他也是有靠山的。
胡濙和于謙就是他的兩座靠山,而這兩位在朝中為官多年,自然是有不少追隨者和門生故吏的。尤其是胡濙,身為四朝老臣的他在朝中更是門生無數,在其授意之下,那些原來保持沉默的大多數就開始聲援陸縝了。
更讓那些反對者不安的,這一切,卻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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