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正當一年中盛夏時節。花木繁盛萬物蓬勃,景物美不勝收。雖經歷了連續的梅雨季節和一場颶風之後,杭州城中的房舍樹木遭受了一些打擊,受到了一些損毀,但這種風雨侵襲的痕跡很快便被大自然生命的力量所遮蓋和抵消。
西湖東南角的大片荷花盛開了,引得遊人如潮前來賞玩品評。文人學士們更是泛舟其中,吟詩作畫寫詞譜曲,讚嘆這一年一度菡萏花開的時節。他們不會記得,就在十幾日之前,颶風來襲風雨交加之時,這裏的大片荷花被風雨打的七零八落,極為慘澹難看。他們也不會知道,為了呈現這繁花似錦的美景,荷花荷葉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正如杭州城中的百姓們一樣,當大破海匪的消息傳來之後,全城振奮,很是慶祝了數日。他們慶幸滋擾他們的海匪的威脅解除,慶祝自己安穩的生活得以繼續,但他們卻不會去關注為此而付出了努力,甚至丟了性命的那些人。
當然,有時候並不能要求普通百姓太多,畢竟他們身份低微。但有時候身份低微的地位不代表心靈上的卑微和品格上的卑微,坐享其成的同時,即便行動上無所貢獻,但在內心裏也應該保存一份感激,而非是為自己慶幸無視他人的負重前行。
當一個時代的所有人,對他人的付出和努力無動於衷無所感恩並以為心安理得之時,那其實便是這個時代崩壞的開始。
……
午後時分,林家小院之中,林覺正坐在枝葉婆娑的梨花樹的樹蔭下閉目養神。他剛剛沐浴過,長長的頭髮還有些微微的濕潤,整個人身上有一種香胰子的香氣。他的臉有些瘦削,和之前那張圓潤俊朗的臉比較起來,此刻這張臉顯得更有稜角。只是,微微陷進去的眼窩讓他顯得有些病態,略顯灰白的臉上呈現着一種大病初癒的色澤。
林覺確實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誰也沒想到,一場小小的風寒和腿上的感染差點要了他的命。小王爺郭昆用龍首大船將林覺從桃花島上送回杭州之後,林覺已經病情非常的嚴重。這之前的昏迷還時而清醒,在回到杭州的當日,林覺一度到了無意識的地步,很多人以為林覺已經活命無望了。
然而,林覺終究還是挺過來了,畢竟杭州城名醫無數,藥物齊全。畢竟林覺求生欲望強烈,而他的病其實也大多為心病所至,倒並不是這病症有多麼的嚴重。林伯庸也算盡心,派人請了他所能請到的所有杭州的名醫前來救治,得知消息的小郡主弄來了她所能弄到的所有貴重的藥物。所有認識林覺的人幾乎都為此事而盡了心力。
這當中,受打擊最大的應該是綠舞了。公子好端端的離開,回來後竟然昏迷不醒。家裏全是各種各樣的人在忙活,綠舞根本插不上手。看着被各種人圍繞着的昏迷不醒的公子,綠舞很想衝上去大喊一聲:你們都別吵了,讓公子安靜的休息一會兒不成麼?
可是綠舞也明白,這些人都是為了公子好,都是為了救公子。而此時,自己這個小丫鬟的力量是根本不夠的。於是,除了默默無聲的為公子擦拭伺候之外,綠舞將她的全部力量用在了禱祝求佛上。連續數夜,綠舞跪在院子裏的星光下,誠摯的向上天祈求。希望老天爺能放過公子一命,哪怕是拿自己的性命去交換。
不知道是名醫妙手起了作用,還是綠舞的誠心感動了上天,總之,數日紛亂之後,林覺清醒了過來。一旦熬過那道鬼門關,他的身體便迅速的開始好轉起來。很快便能坐起來,很快便能下地晃悠了,很快便已經恢復了七八成。回到杭州十日之後,林覺除了身子還有些虛弱,臉上有些消瘦蒼白之外,基本上已經算是病體初愈了。剩下的其實便是慢慢的調養身子,這卻是個比較長的過程。
梨花樹下,林覺的頭髮已經幹了,他睜開眼睛捧起了面前小几上的一壺清茶。廊下,綠舞嬌俏的身影出現在那裏,手裏拿着木梳和髮帶。
「公子,頭髮幹了麼?我替你梳頭。」
林覺喝了口茶點頭笑道:「就等着你呢,梳了頭我出門去逛逛,小虎呢?跑到哪裏去了?」
綠舞抿嘴笑道:「公子又迷糊了麼?不是公子打發他去書院見先生了麼?前幾日方山長和方師母來瞧你,你不是答應師母替她將後園的淤泥清理一番麼?你自己今天叫小虎上山去幫方師母幹活的,難道你忘了麼?」
林覺扶額苦笑道:「哎呀,我這腦子,當真是迷糊了。哎,這場病下來,我會不會變成一個傻瓜啊。」
綠舞咯咯笑道:「公子是傻瓜?那也是世上最聰明的傻瓜了。公子放心,你若是成了傻瓜,綠舞養活你便是。不教任何人欺負你。嘻嘻。」
綠舞笑着上前來,站在林覺身後挽起他的頭髮,纖指翻飛開始麻利的替林覺梳理髮髻。
「你可記着這句話,公子哪一天沒飯吃了,綠舞你可要養我。鹹菜蘿蔔我可不吃,我要吃大魚大肉,頓頓甜餅,對了,還要喝酒。喝仁和堂的黃金花雕酒。劣酒我可不喝。」林覺笑着打趣道。
綠舞抿嘴笑道:「成,成。你想吃什麼,我都買給你便是。大不了我去碼頭替人扛包搬貨,總之不會讓公子餓了凍了。嘻嘻。」
林覺點頭嘆道:「綠舞,你對我可真好,就憑這些話,我便知足了。」
綠舞沒作聲,麻利的梳理着林覺的長髮,似乎微微的嘆了口氣。
「怎麼了?」林覺笑道:「後悔了?」
綠舞搖頭道:「綠舞怎會後悔,公子又怎會淪落到讓綠舞來養活,對公子好的可也不止是綠舞一個。王府的小郡主,龜山島的高姐姐,還有鶯鶯小姐,她們誰不是對公子好的不行。輪也輪不到綠舞來對公子好啊。」
林覺皺眉苦笑。小丫頭這是有些醋意了。應該是這段生病期間,小郡主高慕青謝鶯鶯她們的表現讓本來平靜的局面有些失控,綠舞怕是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家公子如此受歡迎,所以有些小小的情緒了。
「綠舞,我說了,誰也不能替代你在我心裏的地位,我心裏有一個地方是專門給你的。你放心便是。」林覺低聲道。
綠舞眼裏發出喜悅的光芒,羞澀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只是公子的小丫鬟罷了。我就怕,公子容得下我,別人卻容不下我。我也沒什麼分外之想,只想留在公子身邊伺候公子。那可是主母交代我的,我不能食言。」
林覺笑道:「你就愛拿着娘的話來當擋箭牌。你就說你自己喜歡我便是,有這麼難麼?」
綠舞面紅耳赤道:「公子說什麼呢?光天化日的,教人聽了多不好。」
林覺伸手向後,抓住綠舞的手拉到嘴邊來親了一下她的手背道:「光天化日怎麼了?我自己房裏的事情,誰還多嘴不成?」
綠舞忙縮回手去,臉上紅彤彤的,眼裏卻滿是喜悅。
綠舞的手飛舞着,林覺的眯着眼享受着柔軟的少女的手指在發間舞動的舒適。頭頂上梨花樹的葉子嘩啦啦的想,夏日的風吹過院子,院子裏花香芬芳。這一切讓林覺心中安定。
「公子……你和高姐姐……好了麼?」綠舞輕輕的聲音響起。
「什麼?」林覺楞道。
「算了,不問了。」綠舞道。
林覺沉吟道:「慕青跟你說了什麼了麼?」
「沒有沒有,她什麼都沒說。我是瞎猜的。不過……高姐姐走得時候,好像有些不高興。」綠舞道。
「不高興麼?那是為何?」林覺皺眉問道。
高慕青在自己好轉之後便離開了杭州,因為龜山島招安的事情她必須要回去做好準備,嚴正肅回到杭州後已經向朝廷上了奏摺,所以高慕青不得不提前離開。走時她告訴林覺,待一切處理完畢,安頓好山寨的一切,她便回到林覺身邊來。林覺那時剛剛有些好轉,也沒注意到高慕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高姐姐見到了……鶯鶯小姐。那天……那天王府的小郡主偷偷來瞧公子,她們兩個也見了面,在花壇那邊似乎還說了一會話。之後我便見高姐姐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我……我是瞎猜的,公子不用聽我胡說,我只是覺得她有些不開心罷了。」
林覺頭皮有些發麻,小郡主偷偷跑來探望自己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當時自己病體沉重,神智不太清楚。只覺得小郡主來了,但卻沒精神去和她說話。高慕青一直在自己身邊伺候,小郡主來了之後和高慕青之間發生了什麼,自己可是一無所知的。但如果照着綠舞的說法,她們兩個或許真的說了些什麼話。
林覺心裏很是有些紛亂,在荒島上時和高慕青結為夫妻實際上是特定情形下的一種舉動,其中的原因是複雜難言的。首先基於兩人都認為已經沒有了生路,絕境之中很多事都會被放大,生命的最後關頭會忽略很多外界的干擾因素。另外,高慕青的付出和對自己的真心也確實打動了林覺,無論是救命感恩之心,還是處於將高慕青拉入困境的愧疚感以及戀人跟耳鬢廝磨之間情感的升溫,都促成了荒島上的成親的舉動。然而,當柳暗花明之後,官兵攻下了桃花島,一切又走上正軌的時候,這件事便顯得有些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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