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文遠方手中的車票車次不是這一趟列車,他自然是沒座位的。於是,他找到一處沒放行李的座位底下鑽了進去,閉上眼睛,仰天大躺着……
到了凌晨,他被凍醒了,冷得直打寒戰,肚子也餓得要命。他心想:徐慶培這呢大衣還不如自己的軍大衣暖和呢。
早上,文遠方躺得實在不舒服了,只得從座位底下爬出來。他一看停靠的車站已是上海,但他不想在上海下車。因為,他不想在自己落魄潦倒的時候去投奔自己的堂姐文元珍,儘管他從小和這位堂姐感情相契。
難道投奔到孝義莊去?但他一想到岳父家那窄小的平房內要住七八十來個人,心裏就發怵。況且,玉良有孕在身、分娩在即,他作為丈夫此時扔下她母子不管,只顧自己逃命,岳父母將要怎樣地替女兒擔憂,而譴責他這個不負責的女婿呢。
文遠方決定在常州下車,畢竟那裏還有他未了的情緣。於是,他去補票車廂續補了在常州下車的車票。他吃了幾個在站台上買的茶葉蛋後,便有了氣力和定力來思考一些問題。
「蔡富國為何要發慈悲來救我?作為勢不兩立的對立面,他不去告發我已屬君子,為何還要對我伸出援手?出於同情我?出於佩服我?不像!出於對玉良的……愛屋及烏?但不管這樣,姓蔡的救了我一命,這個賬是要記住的!」文遠方疑慮重重,卻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
「流言稱玉良跟蔡富國以及李凡的關係都不一般,這個我根本就不信。我的玉良不是那種稀里糊塗、門檻不緊的女人。但男人會打你的主意這在我結婚前早有所料,不足為奇。我只是希望我的玉良能多個心眼,不要被一些壞男人所蒙蔽,從而吃虧上當。」他心中這樣叮囑着妻子。
「早知局勢會這麼失控,我應該以家庭為重,對這次運動採取更為審慎的態度……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心狠手辣,逮到人就地槍斃,真是無法無天了!但願這個噩夢般的日子早點過去吧!」他懊惱地低吼一聲,用手指梳理着亂蓬蓬的頭髮。
「玉良!我太對不起你和孩子!把你帶到暨陽,卻讓你一個人在群狼環伺的環境裏苦苦掙扎;幸虧有李凡夫婦照顧你,可惜他們也自身不報。
假如時光能倒流,我一定申請把你調到我身邊工作,一定給你一個和平安寧的生活環境,給孩子一個幸福快樂的成長環境……什麼以身作則,什麼以工作為重,什麼以天下為己任……讓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統統去見鬼吧!
這麼冷的天,我都不知道你的胎位矯正得怎樣了。到時候在哪裏分娩?會不會難產?翠英會不會提早去伺候你?現在想起來,我是多麼的渾蛋啊!」
文遠方此時比任何時候都要想念妻子,以至於想得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臨窗的桌子上,炸開一朵朵痛苦的淚花。
「常州站到了……」列車的提示打斷了文遠方的思路。
他走出車廂,站在月台上,茫然地問自己:「我來這裏幹什麼呢?」
八年前,他在這裏開啟了自己甜蜜的初戀,認識了一個叫「孫蕾」的姑娘。孫蕾不僅外貌十分端秀,而且非常有才華,最主要的是他倆可以做到無話不談、心有靈犀。
當初,假如不是孫蕾的出身問題,不是母親樓香福以死相逼,他們現在應該早就組成小家庭,早就有孩子了。
但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說白了,還是自己當初位卑人微,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罷了;最後只能被歷史大潮裹挾着走,不得不變成一顆平淡無奇的鵝卵石。
假如自己位高權重,至少不至於連自己想娶的女人都娶不了吧?而現在自己不僅依然位卑人微,而且還成了亡命之徒,又有何臉面去見初戀的情人呢?
他這麼一想,都有點兒後悔來這裏了。他痛苦地躑躅於常州街頭,不知該何去何從。
「既然來了,總不能無功而返吧?八年過去了,如果能打聽到孫蕾的下落,看看她現在生活得怎樣,至少我的心裏會踏實些吧。」文遠方這麼一想,決定先去自己當年養病的部隊醫院打聽一下。
……
話說諸玉良經歷了平生最恐懼難捱的一夜後,獲悉丈夫已成功脫險,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冤家!我娘兒倆再也不指望你來照顧我們、陪伴我們了,我們只希望你毫髮無損地活着,不要把我們忘了就行!」她心中這樣叮囑着丈夫。
同時,對蔡富國這次全力保護文遠方脫險一事,諸玉良覺得又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還有徐慶培,不管他是看在誰的面子上,這麼大的恩德總歸是不能忘懷的。
她已經不想再過多地考慮「蔡局為什麼要這麼在乎我,保護我?」「他作為一個黃派分子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周章來救當紅派頭頭的文遠方?」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那麼多年下來了,此類問題始終無解;也許有解的時間還沒到,也許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那麼就等這一天到來再說吧。
「不管怎樣,蔡局對我和文遠方是有大恩的。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對我們包藏禍心,那至少我在他的羽翼下過了這幾年不受欺負、不受侮辱的太平日子,也不算太虧了吧!況且,我橫看豎看他都不像要害我的樣子;相反,文遠方這麼多年來除了給我帶來一個小天使外,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特殊的貢獻,現在反而要我為他擔心受怕。要說天下不稱職的丈夫,當數他第一了!」諸玉良這樣想着,不禁責怨起丈夫來。
「不過,遠方!昨夜你明知回家有危險,還是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半夜偷偷地跑回來,說明你心裏還是有我和孩子的。這麼冷的天,我都不知道你流亡到哪兒去了。你如果到孝義莊去避難的話,至少還有口熱飯吃;可按你的自尊心和虛榮心,我知道你是不會去的。早知今日,你做什麼改造派出什麼頭呢?」
諸玉良此時比任何時候都要想念丈夫,以至於想得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飯桌上,炸開一朵朵痛苦的淚花。
……
「您現在總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救仇人了吧?您讓小弟死麼也死個明白好不好?」昨天半夜,徐慶培見那幫「黃派」的人走了後,就開門見山地問蔡富國。
「對待仇人不見得要人家家破人亡。我最討厭趕盡殺絕、不留餘地的做法!我更不想看到在同心閣里上演刀光劍影,使某些人傷心欲絕的樣子。他明知上門會送死,還要冒死和老婆赴約,像這樣的情種你下得了手嗎?」蔡富國心情複雜地答道。
「可是你現在心慈手軟,等你到了人家手裏,人家未必會對你心慈手軟啊!說好讓我幫你滅兩國一統天下的,結果臨了臨了,還是把他們兩位放虎歸山了。真是搞不懂你!」徐慶培大為不滿地說道,連尊稱「您」都懶得用了。
「我再說一遍,我不想看到人家家破人亡,這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叫投鼠忌器,你明白嗎?我只想看到他們妻離子散、鬱郁終老的樣子,這叫有仇不報非君子,你明白嗎?今後他們兩位只要犯在我們手裏,你必須確保他們性命無虞,你明白嗎?」蔡富國語氣溫和,顯示出對徐慶培少有的循循善誘。
「我不明白,天底下我最不明白的人就數你了。我只知道你恩仇分明,能力超群,講哥們兒義氣……但我從未見過你這樣黏糊的男人,這樣把女人當回事兒的男人,這樣矛盾糾結的男人,愛一個人愛得莫名其妙,恨一個人也恨得莫名其妙,總而言之就是莫名其妙;而我這頭豬更是莫名其妙,偏偏眼裏就只有你一個主子,你叫我朝東我不敢朝西,不曉得我前世欠了你什麼!」徐慶培氣鼓鼓地說道。
蔡富國聽後哈哈笑道:「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你自己也說自己莫名其妙了不是?人要是不莫名奇妙,那就是神仙了。好啦!你跟着我,我自然不會讓你吃虧;既然我們有緣做兄弟,那就繼續做下去吧!既然我們都莫名其妙,那就聽從心的召喚繼續莫名其妙吧!哦,對了,我們在物資局的生意以後就不要做了,立即停止!錢夠我們未來打點就行了,多了都是禍水。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啦!哦,我的腰……長這麼大我都沒爬過這麼高的牆,剛才摔下來時疼得我眼冒金星。」
「讓我瞧瞧,我給你貼幾張膏藥吧!」
……
一大早,蔡富國見文家門的司必靈鎖已經被踢落,趕緊找來工具進行修理……他此時是這個院子裏的唯一男人,即使作為普通鄰居,他也不可能看到鄰家獨居女人的門鎖壞了而坐視不管;況且,這屋裏女主人的安危不啻於他妻兒的安危。
可以說,蔡富國對諸玉良的執着大大超過了他對自己妻兒的執着……儘管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他只知道自己如果放下這份執着,那麼他此生的人生意義便已抽去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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