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千差萬別,也不是所有人生來都有靈根,但鬼怪兇惡,鮮有良善,因此,如何保護普通人周全,便成了驅魔界亘古不變的議題。」言及此處,老方微一停頓,「我五行門雖然人丁稀少,但奇才輩出,上一代門主,更是忝列五帝清……」他搖了搖頭,又道:「上一代門主不世奇才,多年參悟,想出了寄生靈紋這種無上妙法。」
我聽老方說得神乎其神,眉頭皺得更深,道:「這』寄生靈紋』究竟是……」
「所謂』寄生靈紋』,是指由身具靈根的驅魔師豢養鬼怪靈物,通過寄生儀式,寄生到宿主身上。倘若宿主遭遇鬼怪侵擾,寄生在體內的鬼怪靈物一有察覺,便會現身護主,其功法效果遠在黃符之上。」
「原來如此!」我微微點頭,手指點在古帕上又道:「你說這幅畫大有來頭,不知是什麼意思?」
老方的目光重又落在那個上身赤裸的狂莽巨漢身上,道:「相較於其他幾幅,這幅畫上的鬼怪靈物不是什麼毒蛇猛獸,反倒是個人。」
我猛地一驚:「莫非……」
「不錯!」老方獨眼中精光一閃,「寄生到宿主身上的是個驅魔師,從裝束體徵來看,應該是赤水盟下的鐵甲堂一脈。」
「『鐵甲堂』?」
老方點了點頭,微眯起眼睛,道:「鐵甲堂多是孔武有力的壯漢,一身皮肉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門下弟子眾多,在驅魔界也多承擔普通人的保鏢工作。」
「既然做了別人的保鏢,本就鞍前馬後,形影不離,為何還要多此一舉,甘心寄生到別人身上?」
老方搖了搖頭道:「雖說保鏢形影不離,但一個人難免會出紕漏,更何況,於被保護者而言,有人整天像影子一樣尾隨自己,做某些事難免有些不方便。寄生靈紋則不同,只要抹除驅魔師的靈識,將他寄生到宿主身上,非但能時刻保護宿主的安全,還不會泄露宿主的秘密!」
「這倒不失為一種辦法,只是你說的』抹除靈識』……」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可駭人的話到了嘴邊,又被我吞回喉嚨里打轉。
老方似乎已明白我的意思,點了點頭,道:「抹除一個人的靈識就是徹底抹殺一個人,鬼怪靈物倒也罷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若沒了靈識,無異於一具行屍走肉。」
「嚇?!」我雖有不好的預感,但聽了他的話,仍不免大吃一驚,脊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卻覺得稀鬆平常,忽又自顧自道:「驅魔之事,古已有之,每遇戰亂,生靈塗炭,驅魔便大興。可驅魔先輩夜以繼日,殫精竭慮,推動驅魔業發展了幾千幾百年,成就卻遠遠比不上這短短數十年,你可知為什麼?」
我微一沉吟,道:「今時往日,不可同日而語。時代進步,水漲船高,每個行業當然都能快速發展,驅魔自然也不例外。」
老方聽完,忽然「嘿嘿」笑起來,問:「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垂眉斂目,對着眼前一碗麵,緘口不語。
「驅魔不是普通行業,不可一概而論。再說,驅魔師寄生,所應付都是怨念極深的鬼怪。如果不是戰亂年代,哪裏會有這麼鬼怪?只怕是表面太平,底下波濤暗涌。」
我依舊沉默。
老方見我如此,搖了搖頭,道:「且不說如今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單單是……」他不知想到什麼,忽覺失言,話鋒一轉,道:「如今年代,雇個保鏢尚不放心,需要時刻不離、貼身保護的多是達官顯貴,富有多金,而鐵甲堂眾弟子又多貧苦,』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人願意這樣犧牲,也就不奇怪了!」
「說到底,還是五行門出了個好門主!教給驅魔界同仁這樣賣命的法子。」我揶揄道。
「這終歸不是門主本意,他不過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怎料驅魔界中有人別有用心,把心思盤算到了人頭上。要說我們五行門一向慈悲為懷,斃除凶魔,與其說殺魔,莫如說渡魔。」
「『渡魔』?」我想起那隻被燒焦的怪壁虎,目光跟着轉落到門外的青石板街上——天色薄暮,已越來越暗,好像正有人緩緩舞動着一層輕柔的薄紗,如彳亍慢行的烏雲,緩慢籠罩世界。晚風在街巷中嗚咽作響,不知怎麼,觸景生情,我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涼意,食慾也淡了。
「說了這麼多,你是要幫我種靈紋咯?」我放下筷子,盯着老方。
「我早已說了,』寄生靈紋』是保護普通人的,」他捲起桌上古帕,獨眼正對着我,「你呢,你非但有靈根,而且還不弱,只要你肯拜我為師,自然有辦法自保!」
「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哪裏有什麼靈根呢?!」我哂笑道。
「普通人的眼睛可看不到鬼怪,而今天凌晨,你非但看得見,還看得很清楚咧!」
「我不明白,」我的眉頭稍稍皺緊,道:「天下有靈根的人多如恆河沙數,你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我拜你為師?」
「這個很難說得清楚,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收你為徒,會給如今的驅魔界帶來一點改變吧!」老方枯木般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溫柔的暖色。
「』改變』?」
他點了點頭:「門主常說,沒有無緣無故的善,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惡,可如今的驅魔界一概以身份定善惡,遇上鬼怪莫問緣由,一律打死,無疑走錯了方向。我們五行門則不然,斃除凶魔,與其說殺魔,莫如說渡魔……」
我又想起了那隻被仁慈渡化(燒焦)的怪壁虎。
「……因此,我希望你能繼承上一代門主的衣缽,給如今的驅魔界帶來一點改變!」說到最後,老方的語氣竟少有的誠懇。
只是他越誠懇,我越懷疑,好像我面前凜然站着一位傳銷頭目。恍惚間,我覺得這幾天的經歷都是虛假的,巷子安穩如前,街燈聳然挺立,魔焰滔天的怪壁虎和沖天飛起的狹長火龍皆出於我的幻想。我一定是得了某種禍及腦垂體的頑疾,而病源就是我跟春哥、志勇哥、建哥和阿炮共同經歷的那場車禍,他們的死亡深深地刺激到了我,在那之後,我的大腦皮層便產生了難以窮盡的幻想。
眼前這一切不過是無窮無盡幻想的一部分。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忽然覺得有些厭煩,「你走吧,我不想拜你為師!」我拒絕了他,聲音已有些冰冷。
老方頗感訝異,愣在原地,停了片刻,說:「你再考慮考慮吧!」沒等我再次拒絕,忽然又想到什麼,在衣服口袋裏一陣摸索,說:「我有個禮物,打算送給你!」話音未落,他掏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玻璃球擺在桌上。「你再考慮考慮吧!」一邊說,一邊走出店門,他似乎已經被失望打垮,聲音蒼老,身影較之前也矮小許多。
老方離開之後,店裏忽然跌入一片幽靜,黑暗迅速籠罩了我。我怔怔呆坐,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站起來開燈。燈光明晃晃得有些刺眼,我左手掩住眼睛,目光落在桌上——盛着沒吃完的三鮮豬肚面的飯盒旁,一顆拳頭大小、顏色烏青的玻璃球幽幽反着青光。
我好奇心盛,拿起玻璃球,從左手換到右手,對着頭上的燈光貼在眼睛上細細打量,球體表面呈現出一種澄淨的青色,只是裏面有一團陰影,好像窩着什麼東西。我緩慢移動玻璃球,目光離它越來越近,它看上去有些熟悉,似曾相識……
它好似也有所察覺,擰動身體,順着球體內壁快速爬動,離我越來越近,它的臉只有拇指大小,貼着一層薄薄的玻璃正對上我的眼睛,我的臉色漸漸凝重——怪壁虎!!!
玻璃球內,不是別的,是怪壁虎。雖說相較於前,它現在只有普通壁虎大小,可它當真還活着啊……「要說我們五行門一向慈悲為懷,斃除凶魔,與其說殺魔,莫如說渡魔。」老方的話忽然響在我的耳畔。
「這……」我怔怔失神,看了看怪壁虎,又看了看門外昏暗的街巷。
作為一個出生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科學氛圍中學習成長的普通男青年,這一刻,我再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惶恐。似乎正有什麼不斷衝擊着我的固有認知,把我這些年的所見所聞乃至所思所想全都撕得粉碎。真實和虛妄似乎交織成了一張龐大的網,它緩慢籠絡了我,我困在網中,再難判斷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店裏仍舊一片幽靜,突然,我的手機鈴聲大作,從裂痕盤布的屏幕上看,來電的是一個陌生號碼。我吃了一驚,拿起手機,清了清嗓子,按下接聽鍵,「餵、嗯咳……喂!您好!」
電話彼端先是一陣沉默,只有沙啞的背景音,好像老式電視機或者收音機的雪花聲,停了片刻,我正懷疑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打錯了,忽然有個虛弱的女聲冒了出來:「餵……你好!請問、請問你是裴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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