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里坊最深處的十字巷道,道路狹窄而深長,最寬處也不到一丈。巷道兩邊是高低錯落的院牆,有些房舍的斗拱甚至隔着巷子互相交錯在一起。這樣的環境只適合手持刀劍等短兵肉搏,如陸遙手中的鐵槍,甚至都沒法打橫。
而對面那站立在背光處的大漢,所使用的鐵矛更加長大。矛尾杵在地面,矛尖比兩邊的屋檐還高許多,這長度幾乎與通常的馬矟一般無二。想要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自如施展,簡直是難以想像的奇事。
但這兩人突然加速前沖,偏偏就以手中長槍鐵矛廝殺在了一處!
陸遙自幼好武,昔日旅居洛陽時,曾得當代大家親身點撥,槍法極其精湛。他出槍多以小臂和手腕發力,手掌通常虛握槍桿,甚至有時候僅以拇、食、無名三指持槍,純取一個快字。這使得他在極短時間內就能從多個角度發動刺擊,哪怕是在這窄巷之中,依然往復來去,無不如意。只聽利刃破風之聲急響,槍尖閃轉騰挪如一點流螢飛舞,看似毫無規律,其實卻蘊含重重殺機。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將士的個人武勇始終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能夠從行伍之中歷經無數次廝殺、一步步攀升到將官的,絕不會有弱者,而陸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曾經與匈奴第一勇士劉聰生死相搏,曾經陣斬匈奴冠軍大將軍喬晞,曾經無數次衝殺於萬軍之中……陸遙對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
而持鐵矛的大漢竟然也是罕見的驍勇之士。他持鐵矛而戰,每發一擊,必伴以沉悶的低吼。鐵矛舞動間,打得兩邊的牆壁塵土飛揚。與陸遙相比,他的動作顯得太過平實,甚至頗有些粗劣,翻來覆去不過前刺、橫打幾個動作,但這幾個動作在他手中純熟無比,配以強大的膂力,竟然死死地抵住了陸遙。
兩桿長兵器閃動着寒光,如同兩條銀線在空中盤旋飛舞。「鐺!鐺!鐺!」一連串的兵器相碰聲急響之後,兩條人影又分了開來。
陸遙微微冷笑。
那人額上冒出了汗水,發出了急促的喘息聲。很顯然,雖然他抵擋住了陸遙的攻勢,然而精力和體力都已經消耗到了相當危險的境地。但他卻並沒有向兩側樓宇上躍躍欲試的弓弩手們發出號令,似乎決心親身與陸遙一較高下。
在不遠處,突然響起猛烈的喊殺聲和撕心裂肺的慟哭、求饒的聲音。那是某一座宅院被賊軍攻破,大批如狼似虎的賊寇衝進其中,開始盡情搶掠和殺戮。在場的任何一人呼喝,就可以喚來賊軍的大隊人馬,但那持矛大漢保持沉默,他的部下們也沒有一人妄動。
陸遙緩緩擺動鐵槍,小心地挪動步伐,向前迫近。
槍矛慢慢地交錯在一處,隨着雙方手上漸漸用力,槍桿和矛杆彼此摩擦,發出粗噶的聲響。
「喝!」
眼看陸遙越走越近,那人發出一聲斷喝,揮動長矛。隨着他奮力擺臂,長矛破風橫掃,空氣中發出「嗚嗚」地嘯叫聲。小巷狹窄,掌中的鐵矛舞動間,將小巷完全籠罩在內,在他想來,陸遙若不硬接這一擊,便只有後退。
但陸遙既沒有硬接,也不後退,他的反應完全出乎持矛大漢的預料之外。在鐵矛帶起的勁風吹面之時,陸遙毫不猶豫地丟棄鐵槍,一貓腰,腳尖踏地,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射向對手。在撲擊到半途的時候,他已拔腰刀在手,一線銀光如匹練般飛出!
這似乎是一個兩敗俱傷的險招,但陸遙有十足的把握,會在鐵矛砸中自己之前,先揮刀斬落對手的頭顱。沙場之上,勝敗生死本就在一線之間,而陸遙要取這一線之先機!
電光石火之間,那人反應也是極快。他強自挫動身軀,使得陸遙匯出的繯首刀貼着身前寸許掠過,斬落幾縷髮絲。隨即也丟棄了鐵矛,左右雙拳齊下,轟擊陸遙的兩側耳郭。
但陸遙既然取得先機,哪會技止於此?他揉身直上,迅雷般切入內圈,揮拳正中那人的胸腹之間。
那人悶哼一聲,站立不穩,向後踉蹌退去。陸遙緊逼不舍,始終保持着拳掌可及的距離。兩人一個急推,一個急進,數丈之後,那人的後背撞上了十字巷的拐角處。而陸遙左手將對手的胳臂封開,右手閃電般長探,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喉嚨。
直到這時,兩人的目光才同時凝聚在對方的臉上。
那人年約三十許,身材和陸遙相仿,但看起來要強壯的多。他的面容頗顯風霜之色,鼻直口闊,微有須髯,鼻樑右側的一隻獨目眼神炯炯,而鼻樑左側,只有一個密佈紫紅色瘢痕的深深凹陷。
陸遙纖長有力的五指扣在那人的脖頸上,指端深深陷入皮膚。以他的腕力,只要稍許發力,就可以將此人置於死地。但他卻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只是反覆打量着那人的面容,流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
似乎過了許久,陸遙才低聲嘆道:「慶年兄,好久不見……」
這持矛的大漢,正是黃國麾下兩員驍將之一的陳沛陳慶年。
「差點認不出了,是麼?」陳沛突然笑了,神色有些自嘲。他重重地拍打自己顴骨高聳的面頰:「看看這張臉,哈哈。道明,你差點認不出我了啊。」
「我的眼力從來不差。但卻沒有想到,昔日成都王帳前弓馬絕倫的騎督陳沛陳慶年,竟然會自甘墮落於賊寇之中。」陸遙手上微微用力,使得陳沛不得不仰着臉、踮起腳尖站立,才能勉強呼吸。
圍攏在四周的弓弩手們一齊向內逼近一步,腳步踏在房頂的瓦片上,發出一片嘩嘩的聲音。但陳沛抬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於是弓弩手們立刻止步,只是望着陸遙的十幾道視線幾乎都要噴出火來,而原已拉滿的十數張強弓崩得更加緊了。
陳沛似乎想要大笑,但咽喉被緊扣住以後,他只能發出「嘶嘶」的喘息聲,有些艱難地道:「如今這世道,誰是賊誰是官,哪裏說得清楚?你說我是賊……難道成都王殿下便是官了?」
陸遙一時默然。誰是賊?誰是官?在如今這世道,真的已經說不清楚了。陳沛這名昔日的成都王帳下騎督,如今卻成了窮凶極惡的汲桑賊寇之一員,似乎是委身於賊。但在如今的朝廷看來,那位一度權傾天下的成都王,才是妄圖染指神器的大賊呢!而若要斥責汲桑賊寇抄掠百姓胡作非為……這些年來八王爭權戰火綿延,那些所謂的官軍,在對待百姓兇殘暴虐這方面,恐怕也並不遜色於這些賊寇。
大晉將亡,亂世將至。在亂世之中,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陳沛神色黯淡,聲音低沉:「十年前,我年少得志,自以為精通兵書戰策,又有弓馬之長,得平北將軍、成都王之青眼,引以為帳下騎督。當是時也,仿佛可以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哪裏想得到,之後那麼多年,那麼多場大戰,手中的刀斧只用來對付袍澤弟兄、自家百姓?」
他咬着牙繼續道:「黃橋戰士猗、湨水潰孫會、陽翟討張泓……我陳沛無役不從,立下汗馬功勞。可是又如何?天下難道就此底定了麼?沒有,這世道越來越亂,越來越像是人間地獄!故鄉為司馬越縱兵擄掠,我一家三十三口盡數死於亂刀之下。而在朝歌之戰,這就是那些官軍給我留下的!」他指着自己本該是左眼的位置那紫黑色的深深窟窿,猙獰地道:「這就是成王敗寇!那些當權者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他們手上不也遍佈着黎民百姓的鮮血?可只要他們在位一天,他們就是官。而我們這些人,全都是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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