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朱聲倉惶的神色,陸遙頓覺不妙。
他一個箭步迎向前去,將朱聲拉到路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看了看周邊並無他人,才問道:「怎麼了?」
朱聲應聲答道:「啟稟將軍,盧志……盧志不見了!」
陸遙猛然間頭暈目眩,扶着身邊的矮牆才勉強站定。好吧,好吧,果然如此。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身為昔日成都王司馬穎賴以圖謀天下權柄的謀主,盧志所謀極大。而他從死牢中脫身不過半日,翻掌之間就將縱橫大河南北的汲桑賊寇剿滅,其縱橫捭闔之能更為陸遙所深悉。太史公云:「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疆晉而霸越。」在此刻的魏郡,盧志便是子貢這樣的人物。若任他放手施為,漸漸塵埃落定的宗室諸王之亂必然再生波瀾!
可是,這樣做合適麼?
自永寧元年以來,朝廷諸王爭權,各起大軍攻戰。中原大地兵連禍結,胡漢各族百姓,無不度日艱難。偏偏那幫豪門世家、高官大吏,又只知道屁民可欺,他們有販賣人丁牟利的、有敲骨吸髓收稅的、有公然搶*劫來發家致富的……在他們毫不留情的操*弄之下,無數百姓走投無路,只能淪為盜匪。
在這些盜匪之中,又有強豪乘勢而起,冀州有汲桑、石勒,青州有劉伯根、王彌。他們所經之處肆意地搶掠、搜刮、殺戮,像滾雪團一樣迅速地擴張規模,用暴力手段將一個個村社化作廢墟,然後挾裹百姓加入到賊寇隊伍之中,又給更多的百姓帶來噩夢般的苦難。而當這些賊寇與胡人政權相結合,就產生了更加可怖的破壞力。最終將整個大晉王朝的虛弱、腐朽暴露無遺。
與此同時,龐大的匈奴帝國分裂之後二百五十年,北疆胡族重新聚集起了足夠的力量。無數兇殘而貪婪的胡人正在磨刀霍霍,就像草原上的狼群逐漸逼近獵物那樣,等待着屬於他們的盛宴。他們中的部分人,那些近百年來逐步遷居到河北與關中的匈奴人、氐人、羌人、烏桓人和羯人,早就已經從大晉朝廷的肢體上割下一塊塊鮮美的血肉來了。
膏腴之地淪為戰場、漢家兒郎死傷枕藉,大晉政權持續失血,然而陸遙抬首四顧,簡直是一片舉世昏昏,武將怕死、文官愛錢、帝室昏昧、盜賊蜂起……更可怕的還有盧志之流,他全心全意都撲在了與東海王司馬越的對抗之上,眼中根本就看不到大晉王朝危在旦夕,心裏絲毫都不曾同情過無辜受難的黎民百姓!
陸遙從來都不曾想過要與盧志合作,哪怕盧志開出足以令任何人心動的價碼,也打動不了陸遙。對於這名昔日曾動搖天下的大謀士、陷害江東陸氏宗族子弟數十條性命的大仇人,陸遙隨時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如果考慮現實的問題,陸遙如今乃是并州刺史劉越石麾下的牙門將軍,而越石公正是東海王司馬越得力臂膀。萬一盧志與自己的往來被人泄露出去,東海王必定震怒,而越石公只怕也難做的很。
自鄴城戰事告一段落之後,陸遙便不曾再與盧志見面,只令朱聲帶了若干可靠的部下將他緊密看管。盧志所在的營帳周圍,有并州將士加以監察,甚至飲食起居都不容他單獨行動。而劉飛、白勖等昔日由盧志派遣的成都王麾下死士,陸遙則格外示以親厚,邀他們與自己一同住在建安驛內,一來免得彼等再生二心,二來,也正好隔絕他們與盧志的關聯。
這樣的安排,不可謂不完善,陸遙原打算待諸事底定之後,再細細思忖該如何處置盧志。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竟然在朱聲等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陸遙下意識地咯咯按壓着掌沿,竭力壓抑自己的焦躁情緒:「你說,你說。究竟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發現的?」
朱聲滿面羞慚,猛地跪倒在地:「將軍……」
身為陸遙特別信重的部下之一,朱聲對盧志的背景十分清楚,更深深了解此人的特殊意義。陸遙將看管盧志的任務交給他,本是看中了朱聲的機敏性格。結果他僅隔了一天,就讓盧志給逃走了!朱聲簡直恨不得伏劍以血恥辱,他在石板地面上咚咚地磕了兩個頭,額前頓時鼓起青紫的大包。
待要細述,陸遙突然踏前兩步繞過了朱聲,匆匆地道:「此事回頭再說。你趕快回去,且將降兵們安頓好了。沒有我的軍令,營中絕不允許任何人出入。另外,楚鯤!」
「在!」
「辛苦你走一趟,立即召回丁渺、薛彤、沈勁等人。」
陸遙的話說得又低又急促,朱聲和楚鯤尚未來得及答話,他也不理會。他徑自微笑着向前,提高了嗓音道:「李將軍!」
原來是李惲匆匆忙忙地急趕過來,這時已經抬腳跨過院門。
鄴城防軍的高級軍官幾乎都已沒於戰亂。此刻,李惲便是魏郡上下毫無爭議的武官第一人,手掌數萬大軍,魏郡數十萬百姓安危集於一身。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李惲的行動氣派與兩天前大是不同。只見他的身旁兩列持戟甲士魚貫而列,從院門口一直排到陸遙跟前。一件件鐵兜鍪、筒袖鎧散發着金屬色澤,顯得十分威嚴。
李惲本人的狀態卻似乎不怎麼好,他眼窩深陷,頗顯憔悴,神情裏帶着過度亢奮的異樣光彩。陸遙剛躬身施了半個禮,便被李惲緊走幾步帶到路邊去了。
「道明,新蔡王薨了!」
「是麼……」陸遙只是微微頷首。昨日汲桑石勒賊寇就已這般宣揚,此時不過是最終確定了他的死訊而已。對於司馬騰這個一手導演了并州、鄴城兩處糜爛局勢的罪魁禍首,他實在沒法調動起多少哀慟之情。
李惲看看陸遙顯得過於平靜的面龐,又加了一句:「新蔡王薨了啊!弟兄們找到了他的屍身,唉,真是慘不忍睹……」
李惲捶着胸膛,連連頓足、嘆氣,陸遙卻插言問道:「卻不知石勒賊寇如今在何處?李將軍可有遣軍馬追擊?」
「啊……這倒尚未詳查。汲桑既死,賊軍喪膽,諒他們也無能為……且待完全收復鄴城之後再處理吧。」李惲敷衍地答了一句,繼續道:「新蔡王身死,乞活上下無不悲痛。我想過了,須得令將士們速速披麻戴孝,以顯赤子之誠。還要立即上表朝廷,以示我軍忠忱之意……奏章上就說我乞活軍感激殿下恩養之德,人人效死,故而誅殺匪首汲桑。賊軍餘部潛逃,我軍將大舉追剿,誓要為新蔡王報仇,與賊寇不死不休!」
他拉住陸遙的臂膊問道:「道明,你看如何?你放心,并州諸君的赫赫功績,我一定會如實講述,絕不會虧待道明。」
陸遙突然有些煩躁。鄴城戰事方息,各色人等便俱都心懷鬼胎。陸遙自家後院起火跑了盧志,正在焦頭爛額不提。而李惲這番言辭,分明也含着試探之意。
眼見四周都有李惲的精銳部下環侍,絕無不相干的行人,陸遙笑了笑,徐徐地道:「李將軍,何必如此作態?」
李惲閃過一縷驚訝的神情,隨即作色道:「道明,你是何意?」
「哈,你知我知,毋庸多言。」
李惲搖頭道:「道明在說什麼?吾實不知。莫非……有什麼誤會?」
陸遙見他如此故作矜持,不禁覺得愈發可笑。
那新蔡王是何等樣人,李惲、陸遙俱都深悉。陸遙已然轉投越石公麾下,倒也罷了。李惲在這幾個月里積攢的怨言,恐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如果說乞活人眾東下鄴城時對新蔡王抱有期望,那現在他們擁有的就只是絕望而已。從某種詭秘不可言的角度來看,或許被賊寇殺死的新蔡王,才是最好的新蔡王。
當然,如按本朝律令深究罪責,主將身死,如李惲這樣的部屬都要遭受嚴懲。可這些年來中原混戰,多少名王顯宦殞身,新起的高官有誰受過懲處?只消牢牢把持軍隊在手,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而李惲對此顯然充滿了自信。
流亡魏郡數月以來,兩萬戶并州流民中的相當部分,是在李惲的一手主掌之下組織起來。雖未必能做到吮癰舐痔,但收攏人心的舉措他也並沒有少做。更何況薄盛、赦亭、陳午等校尉等都是他的心腹干將,極其忠誠可靠。新蔡王既死,黃河以北的局勢勢必陷入混亂。手綰乞活軍大權的李惲卻及時表現了與賊寇勢不兩立的態度,如能效鷹犬之用,當使朝廷大喜過望,必將成為大力扶植甚至是拉攏的對象。
李惲其人,素來是有些熱衷名利的。只不過此前新蔡王有眼無珠,重用周良、石鮮等一干庸人,壓得他無法出頭罷了。而眼下,那批尸位素餐的廢物被汲桑賊寇一掃而空,李惲終於等到了一飛沖天的機會。
「如此一來,李將軍,我實在是應該恭喜你才對。」陸遙口中說着恭喜,言語中卻殊無喜意。鄴城被賊寇所掠,百姓遭難者數以萬計,李惲心中想的卻只是如何藉此機會謀取更高的地位、擴張自己的勢力……或許他曾經是個忠厚君子,但如今陸遙看到的,赫然只是一個被權勢和爵祿迷暈雙眼的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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