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九十五章 爭鋒(一)

    陸遙的第二道軍令傳至鮮卑騎營中時,營壘里正是人馬嘈雜的時候,胡族戰士們幾乎都已經戎服在身、刀槍並舉。

    冀州叛軍並未攻打這處距離幽州軍本部四五里開外的營地,只是,當某些特別兇悍的鮮卑人透過營壘邊緣稀疏的鹿角,發覺叛軍的幾支騎隊在遠處逡巡時,他們便嗷嗷叫嚷着,急不可耐地想要出營將之打退。

    所幸作為主將的段文鴦還記得陸道明的吩咐,嚴禁部屬們妄動。對於某些特別渴望廝殺的戰士,他乾脆將之聚集在火塘邊吃喝起來。

    一頭不知來路的野獸被洗剝乾淨,駕在火上滋滋地烤得出油,肉香味和焦香味一齊散發出來,令人垂涎。眾人用隨身的小刀直接割取半熟的肉吃,吃一口肉,喝一口用皮囊裝的劣酒,再嚼幾口雜糧餅子。吃喝得愜意,便有人用嘶啞的嗓音唱起了節奏簡單的鮮卑曲調,又有人拍打刀鞘與之相和,意境蒼茫遼闊的歌聲迴旋起伏,反覆不休。

    鮮卑人的性格確有單純質樸的地方,吃喝得興發,腦子裏便只有吃喝,居然一時便無人再提起出營廝殺的事。哪怕平北將軍派出的軍使走到近處,眾人也渾不在意。

    唯有段文鴦站了起來。作為鮮卑騎兵的首領和平北軍府的右司馬,段文鴦對軍府體制的了解程度超過眾人。他知道,幽州軍中傳遞軍令的使者不是尋常士卒,而是由軍府中的參軍、功曹之類僚佐擔任,地位非同尋常。於是他早早地搶上幾步,先不接令,而是殷勤地舉起手中一條獸腿:「怎麼樣?嘗嘗?」

    那獸腿半截被火燎得糊了,半截還血淋淋的,腥騷之氣撲鼻。使者連忙側身避過,心中不禁暗暗苦笑。

    鮮卑人性氣兇悍,雖知畏服強者,卻不通漢家禮儀,更缺乏上下尊卑的念頭。因此有時候明明想表達善意,卻讓人難以接受。即使是在大量驅使諸胡的平北軍府中,鮮卑人的風評也並不很好。當日平北將軍以段文鴦為軍府右司馬時,就有人諫言說信用胡族過甚,日後恐生暴害不測之事,王彭祖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鑑。

    然而,值此亂世,鮮卑人的武力是幽州軍極重要的組成部分。與彼輩往來,總須格外容忍些。這般想着,軍使稍許躬身道:「多謝右司馬厚賜,怎奈軍務緊急,日後再行領受吧。」

    「那也行。」段文鴦不以為意地把獸腿收了回來:「大將軍有什麼吩咐?」

    「主公令,全軍備戰。另外,請右司馬立即前往本營議事。」

    「好!」

    段文鴦重重點頭。他嘎吱嘎吱地將那獸腿三五口啃盡,隨即嘬唇發出響亮的哨聲,稍遠處的騎奴聞聲立即帶馬過來。他翻身上馬,以鮮卑語大聲道:「兀奚突!段步延!賀樓蔑!拔烈乞歸!你們帶上得力的人,隨我去見大將軍!段烈奉達、賀蘭舉、莫噠犍,你們幾個好好看着狗崽子們……隨時準備廝殺啦!」

    眾人轟然接令,巨大的營壘里愈發喧譁了。而段文鴦等數十人的騎隊捲地而出,聲勢也遠比軍使來時要浩大得多,立即引起了叛軍的注意。

    原本在遠處盤旋往來的叛軍騎兵中,便有騎士策馬奔到近處,看清楚鮮卑人的動向後,又分出數騎返回。不久,更多騎士趕了上來。他們在距離段文鴦等人身側百數十步的地方排開隊形跟隨着,但並不迫得更近。遠遠看去,兩支齊頭並進的騎隊,就像是兩條正在貼着地面疾速飛行的火蛇。

    段文鴦的親信部下段步延往敵騎的方向眺望半晌,躍躍欲試地道:「那個騎黃驃馬的是他們的頭目。我帶十個人去,宰了他!」

    賀樓蔑在一眾鮮卑騎兵之中年紀最長,性格也較穩健,他探身過去,替段步延攏住轡頭:「大將軍的營地就在前頭了,你不要生事。」

    話音未落,一支箭矢從叛軍那邊飛來,從賀樓蔑的頜下短髯間穿過,劃傷了他的頸側皮肉,歪歪斜斜地沒入另一側的黑暗中去了。

    賀樓蔑勃然大怒。他側頭望見一名叛軍騎士正放下手中的角弓,便猛地帶馬。馬匹還未轉過頭來,他已扭身彎弓搭箭,對準那人猛力還射過去。

    或許雙方的距離稍許遠了點,又或許連綿的陰雨對弓弦的彈性也有影響,這一箭並未射中敵騎,而是射中了那騎士胯下戰馬的頭部。戰馬哀鳴一聲,側倒下來。那騎士也被帶倒在地,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鮮卑人們發出一陣鬨笑,也不知是嘲笑對手的狼狽,還是嘲笑賀樓蔑射術不精。

    就在這一箭來回的時間裏,幽州軍的本營已到。叛軍們紛紛勒停戰馬,止步於營地邊沿箭樓的射程之外。而段文鴦等疾馳入內,也不再與之糾纏。


    圍繞着本營展開的戰鬥,已經延續了小半個時辰。東西向綿延數里的營壘上,幽州軍和叛軍犬牙交錯,沿着寨牆或是大車構成的屏障反覆爭奪。雙方各自高擎的火把就如成群的螢火蟲那樣,彼此交織、纏繞、聚攏、分散;不少營帳被叛軍丟出的火把點燃了,熊熊火光沖天而起。在火光未能照射到的黑暗中,密集的箭矢呼嘯着四處紛飛,愈發加劇了這場夜戰的混亂程度。

    一名扈從引着段文鴦穿過營地,往北面去。陸遙從戰鬥開始的時候,就停留在正北的營門直接指揮戰鬥。而此處正是冀州軍主攻的方向。

    段文鴦登上寨牆,便看見數百上千人在極小範圍內糾纏廝殺,吶喊聲震耳欲聾。兩軍涇渭分明的戰線上,鮮血噴濺如雨,斷臂殘肢橫飛。

    就在距離陸遙數丈開外的一處垛口,兩名叛軍士卒突然翻上寨牆,揮舞長柄大刀亂砍。一名幽州士卒正在用長槍刺擊下方的敵人,來不及躲避,頓時腰間中刀,臟腑都從巨大的傷口中涌了出來。

    另幾名幽州將士見同伴悽慘,無不狂怒,他們用肩膀抵住大盾,如一堵牆那樣向前推去,立即將敵人迫在牆角。其餘幾人用長槍從盾牌間的縫隙反覆戳刺,每一次刺擊,盾牆那面就傳來一聲慘叫。大量粘稠的鮮血隨之四處流淌,一直到陸遙的腳下,再順着木板的縫隙滲透下去。

    眨眼之間,三人陣亡。而這只是綿延的戰線中毫不起眼的片段。幽州軍的勇猛固然出眾,冀州軍前仆後繼,其堅韌不拔的程度也超乎想像。這支以乞活軍為骨幹的軍隊似乎根本不介意己方的損失;就像是一頭猙獰的巨獸,哪怕遍體鱗傷,但只要血未流盡,就只會一次次地衝擊,沒有絲毫猶豫。

    隨侍在陸遙身邊的方勤之等文職僚屬,無不掩面戰慄,不敢再看。這樣慘烈的搏殺就發生在他們眼前,超過了他們承受的極限。而這些將士們英勇赴死,竟是受了某些逆賊的無恥蠱惑……這更令人心痛至極。

    「右司馬。」陸遙揚聲道。

    段文鴦仿佛也被殺氣所懾。他深深下拜:「在。」

    「叛軍的氣勢已經衰退了。黎明之後,我立即發起反擊。待中軍旗號示意,你帶領鮮卑突騎邀擊側翼……」陸遙揮手示意:「鑿穿他們的陣型!」

    段文鴦想了想,皺起雙眉。

    「有何不妥?」

    「叛軍確實善戰,如果我們再據守營寨幾個時辰,或許能多消耗他們的銳氣……」作為精通騎兵戰術的鮮卑大將,判斷合適的作戰時機幾乎已成為段文鴦的本能。他非常確定,叛軍的鬥志在黎明前後遠未消耗乾淨,在這個時間反擊,幽州軍將會承受額外的損失。

    「不行。」陸遙斷然拒絕了段文鴦的建議:「必須在黎明時發起反擊。隨後,一個時辰作戰,一個時辰整編。到午時,我要幽冀兩軍重新整合為一體,投入下一場戰鬥。」

    「下一場戰鬥?」

    「沒錯。薄盛這廝突然反叛,我懷疑這其中恐有中原賊寇插手其間,煽風點火……即使彼輩沒有插手,此番我軍自亂陣腳,賊寇們恐怕也不會放過這天賜良機啊……」陸遙凝視前方,按壓着指掌關節,直到骨節發出咯咯輕響:「我已傳令沈勁、麥澤明二部,若賊寇來攻,要他們全力阻擊之。午時之前,絕不容賊寇有一兵一卒來此。」

    「午時之後呢?」段文鴦下意識地追問。

    若中原賊寇石勒、王彌兩人所領大軍果然攻來,幽州軍也就只有與之決一死戰。而且,是在全軍尚未完整渡河、佔據兵力半數以上的冀州軍叛亂的情況下。

    陸遙身後諸將彼此對視,俱都肅然。當幽州軍在北疆縱橫的時候,石勒、王彌的名字只是個名字罷了。但他們南下勤王以來,這兩名巨寇橫行數州、擊破朝廷兵馬數十萬眾的赫赫凶名,使眾將不得不重視,不得不萬分戒備。

    方勤之是知道陸俊代表石勒前來的,他不安地摩挲雙手,向前兩步,想要說些什麼。他又立即反應過來,首先陸俊的使命絕不能公開提起;其次以賊寇之兇悍狡詐,所謂兩家罷兵的提議,很可能正是石勒一系列謀劃中的一個環節……也就是說,幽州軍一開始就落入了石勒王彌的計算之中!

    眼看眾人沒有注意自己,方勤之悄然退回原位。

    段文鴦的疑惑,諸將的不安,方勤之的彷徨,陸遙都看在眼裏。確實許久沒有面臨這樣的危急時刻了,強烈的緊張感充斥在陸遙的體內,讓他心跳加速、氣血涌動。這種緊張感又與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使命感、與對勝利的無比渴求交織在一起,使得陸遙無所畏懼,推動他勇往直前。

    陸遙笑了起來:「提三尺劍,與天下豪傑爭鋒,大丈夫當如是也。諸位可知道,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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