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而下,數以億萬計的雨滴擊打在堅硬的地面,億萬聲噼啪之響匯成了轟鳴。(雨水肆意流淌,瞬息間積起了一片片小水塘,隨即又被鐵蹄踏碎,飛濺入半空。大雨下,兩千鐵騎無論人、馬,都被雨水澆成了暗沉的顏色。他們漸漸聚攏成作戰陣形的時候,就仿佛一頭巨大無比的鯤魚從深海浮出,顯出了猙獰的鱗角。
晉軍陣中,在幾名軍士翼護下退走的曹嶷猝然止步,驚呼道:「那是王延的騎兵!來的這麼快!」他的臉色都變了,猛地伸手扯住帶路的士卒:「趕緊回去!趕緊稟報陸將軍!那些不是上游各津渡的守軍,而是駐紮在瓦亭的王延所部,是王大將軍……王彌麾下真正的精銳騎兵!」
瓦亭位於文石津的南方,燕縣以北。此地古名為瓦,乃春秋時晉魯會兵之所,因土崗上有舊時亭舍遺留,故而如今名位瓦亭,也有稱之為瓦崗的。瓦亭距離白馬稍遠,但與文石津、延津約摸呈一個等邊三角形。濮渠從酸棗向東,經燕縣流往濮陽,在瓦亭附近渚塞成了名為陽清湖的沼澤,瓦亭便扼守陽清湖北岸,成為大河沿線津渡後方的重要支撐點。
負責守衛瓦亭的,乃是王彌麾下勇將王延和他帶領的一支精兵。這支兵馬行動非常迅速,發現白馬壘烽火時立即出動,比上游各津渡兵力更早地抵達了白馬。這時候,王延正將長槊交給從騎,左手攬韁,右手扯下黑色的兜鍪,讓自己的視野更寬闊些。
戰馬迅速前行,距離白馬津越來越近,幾路探馬也陸續返回,敵情非常清楚了,全軍上下,都在等待他的號令。而他不慌不忙地打量,看到了遠處晉軍忙碌列隊的身影,也看到了緊閉營門的白馬壘。
晉軍竟敢在這種惡劣氣候強行渡河,這確實出乎王延的預料;白馬壘上巨大的烽火,更證明曹嶷所部不僅未能阻遏晉軍登岸,反而遭受到了重挫。想到曹嶷吃了虧,他忍不住隱約有些快活。妙極了,曹嶷你們幾個不敵晉軍,那便該着是我王延立功的機會。
大雨氣候不便騎兵馳突,道理上自家並不應急於投入廝殺。但從另一方面考慮:晉軍以舟楫渡河,舟船運力有限,因此先期渡河的必無騎兵,唯有以步卒對戰;大雨之下,他們又失去了弓弩之利;再看此刻河水奔涌的架勢,晉軍本隊受阻北岸,已渡河的兵力既無支援,又無退路,而己方則有白馬壘為憑依,援軍源源不斷……
兩廂權衡,己方不利因素唯一,而晉軍的不利因素有四五項之多,那便值得一戰!只需儘快結束戰鬥,搶在地面徹底泥濘之前取勝就好了!王延戴回兜鍪,撮唇長嘯,發出號令。
戰馬加速,鎧甲鏗鏘作響,無數鐵兜鍪上裝飾的青色羽毛一齊擺動,千餘騎從雨幕中現出身形,遠遠望去恍若魔神。王延身處其中,不知為何有些走神。
正如石勒以河北牧場中糾集的「十八騎」為核心力量,王彌作為縱橫中原的巨寇,也早已培植起自己的一套基本班底。其中尤為得力者,包括以兇殘嗜殺著稱的青州慣匪劉靈、多謀善斷的張嵩、諳熟軍事的曹嶷;此外還有東萊王氏親族子弟中領兵作戰的王璋、王延等人,俱都領兵坐鎮一方。這其中,王延乃是王彌的親族,素號勇猛善戰,有力敵萬夫之稱。昔日妖賊劉柏根為苟晞所敗時,王彌領餘部聚嘯長廣山中,食物匱乏。全靠王延單身入窮林,生裂巨狼五頭進獻,眾人方得一頓飽餐。因為這個緣故,王延被王彌提拔為牙門將,統領帳下精兵。此後在青州山海之間轉戰,王延每戰必為選鋒,殺戮晉軍極多。
羯人石勒揮軍南下以後,王延與石勒麾下諸將友善,常與冀保、逯明等人飲宴。石勒本人素愛猛士,因此也對王延青眼相待,慷慨贈賜了掠自河北赤龍牧場的良駒千匹。王延自然大喜收下,所部由此如虎添翼,攻城略地無不克捷。他也憑此聲威大振,躍升為王彌麾下有數的大將之一。
可惜禍福相倚,去年冬季,王彌得到匈奴漢國東萊公、征東大將軍的封號,於是給手下群寇也俱都加官進爵。什麼將軍校尉像是不要錢一般地潑灑出去,但凡有三五百名部下的都搖身一變,成了漢國正式任命的高階軍官……唯獨王延有些尷尬。由於劉靈、張嵩、曹嶷等人惱他親近羯人,多次在王彌面前說他不可重用,王大將軍卻不過重將的情面,不得不稍許疏遠這親族猛將,結果不僅原本十拿九穩的官職飛了去,還被遣到了遠離戰場的黃河沿線。僅以官職而論,這牙門將的地位,大概要排到王彌麾下一百多名開外;而守把幾個渡口的職責,又怎及得上廝殺擄掠的痛快?
想到這裏,王延按捺不住有些氣惱。好在不久後曹嶷也失了寵,也被調到大河沿線來守把渡口,嘿嘿,只消自己打贏眼前這一場,定然迫得曹嶷低頭!到那時,乾脆把這廝的兵力俱都吞了,想必王大將軍也會重新重視自己吧?王延突然又想到:不過到那時,還有必要跟着王大將軍麼?那羯人石勒為人豪爽,或許跟着他,還能獲取更多利益呢?
王延猛力搖了搖頭,將那些胡思亂想擺脫,隨即策馬加速。一名從騎自側袋中取出面猩紅色的旗幟套在長矟尖端,將之高高擎起。於是隊列兩側的輕騎兵瞬間展開隊形,而緊隨在王延身後的數百鐵騎同時加速,無數丈六長槊一齊向前探出,就像是鋼鐵的叢林。
這批騎兵們全都乘坐高頭大馬,身披黑漆鐵鎧,許多戰馬的身上還套有犀牛皮製作的馬鎧,只流眼鼻在外。這些馬匹,都是大晉在河北十餘座大牧場中放養的雄駿良駒,被牧奴出身石勒奪取之後,輾轉落入王延所部;而這些甲冑則是百年來豫州鐵官的產出、許昌武庫兩代以來珍藏的精品。由於東海王狼狽丟失許昌,數十萬套甲仗軍械全數落入石勒、王彌之手。半年前的賊寇們除了本部精銳以外,許多挾裹來的流民們還停留在削木為兵的層次;但許昌一戰後的豐富收穫足以將他們每個人都武裝到牙齒,堅甲利刃全不遜色於任何一支朝廷兵馬,甚至到了就連幽州軍都瞠乎其後的程度!
此時此刻,鐵甲猛獸如洪流涌動;馬蹄翻飛,震得大地為之顫抖!
河岸邊叢生蘆葦頗為密集,晉軍立陣於此,也存了以蘆葦灘為側翼掩護的意思。當王延衝進的時候,又有一批箭矢破空飛出,落入騎隊裏。然而在雨水澆灌下,無論牛筋製成的弓弦還是硬木打造的弓背都顯得無力,那些箭矢噼噼啪啪地打在周身甲冑的騎兵身上,大部分直接就被彈飛了。王延所部騎兵毫不減速,繼續向前。鐵騎所到之處,堅韌的蘆葦柔弱如蒿草般,眨眼就被踏平,而大隊騎兵就這麼直直地撞向前方晉軍。
三列晉軍刀盾橫隊首當其衝,正面抵敵鐵騎衝擊的位置上,只聽轟然一聲巨響,一二兩排的十數面大盾瞬間被鐵蹄踏得粉碎,幾名士卒騰空飛起,在空中就鮮血狂噴,顯然是活不成了。大批重騎通過這個缺口,深深地楔入了晉軍陣列。
按照王延在中原與東海王大軍作戰的經驗,只需前陣被破,晉軍就離崩潰不遠。但幽州軍的鬥志旺盛遠非其餘各地的朝廷兵馬可比。更後方的兵將絲毫不退,而是捨生忘死地向前填補空缺,意圖堵住騎兵縱馬衝擊的路線。王延不得不稍許停馬,挺槊左右揮擊。此人不愧是中原賊寇中屈指可數的勇將,掌中沉重的長槊盤舞如長蛇,每一次揮動必然將眼前的晉軍刺死、砸倒。他胯下的高頭大馬橫衝直撞,不斷衝擊晉軍隊列,所經之處必留下滿地的屍體和鮮血。緊隨在王延身旁的數十騎也俱都悍勇難當,殺得晉軍第三排的將士死傷慘重;更後方的長矛隊列失去大盾掩護,轉動方向又不靈活,頓時也搖搖欲墜。
渡過大河的晉軍總數不過三千,又要掩護相當範圍內的一片灘頭,軍陣範圍很廣,因此並不厚實。王延鐵騎一衝之後,距離大堤上的陸遙已經不過百步。廝殺呼喝和兵刃碰撞之聲遏耳行雲,斷臂殘肢飛舞,而濃重的血腥氣味就連大雨都遮掩不住,猛地撲鼻而來。陸遙卻絲毫沒有將之當一回事,他並不上馬,甚至也沒有命令左右為自己着甲。
眼看兩軍鏖戰,敵方大將呼喝屠戮,威武難當,陸遙反倒饒有餘裕地揮鞭一指:「這人便是王延麼?」
「正是。」返回到陸遙身邊來的曹嶷躬身答道:「此人乃王彌麾下的猛將,雖說有勇無謀,卻擅攻殺斬將,所向無敵。此番他以大隊騎兵沖陣,委實難當。」
曹嶷此言一出,陸遙身邊數名將佐立即冷哼以示不屑。這些都是在邊疆與胡兒浴血搏殺過的驕兵悍將,哪裏能容得曹嶷在面前誇讚賊寇的勇力?陸遙回頭看了看他們,也笑道:「王彌麾下縱有猛將,亦非我幽州軍府勇士之敵也……馬睿!」
「在!」馬睿應聲向前一步。
「你帶甲士五十人去,取下此獠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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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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