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灑落在將士們的武器和鎧甲上,反射出星星點點的閃爍寒芒。所有人都寂靜無聲,甚至連胯下的戰馬也沒有任何一點嘶鳴聲。
騎士與戰馬之間是有情緒互通的。如果騎士充滿焦躁和緊張,則戰馬會敏銳地感受到這種負面狀態,並且受其影響,同樣體現出焦慮不安的狀態。而此刻,一場關係重大的戰鬥之前,數千人、數千匹馬聚集一處,卻沒有絲毫聲息。這最真切地反應了將士們的心態,是真正的熊羆之士才能表現出的輕鬆態度。
幽州士馬精強,確為天下之冠。長久以來,北疆的胡族騎兵在面對中原政權的軍隊時,都在勇敢程度和騎兵戰術等方面保持着巨大的優勢。而當胡族騎兵得到精良的裝備後,他們更立即成為最可怕的殺戮武器。永興元年、二年,王浚正是憑藉着這樣一支軍隊南下攻陷鄴城、威逼長安,從而為自己攫取了足夠的政治資本,由一名北疆邊鄙的地方官,一躍而成為足以撬動天下局勢的強大方鎮。
王浚已經習慣了用武力來維持自己的地位了。雖然幽州軍剛剛遭到從未有過的失敗,雖然多年來的政治盟友東海王已經若隱若現地表現出了忌憚和疏離,但王浚絕對堅信,只要將幽州軍的力量發揮在適當的地方,必然無往而不利。
他策馬向前,威嚴地掃視着在最前方列隊的軍官們,輕輕咳了一聲,想要說些什麼來鼓舞士氣。
這時候段文鴦的戰馬突然連續地打着旋,四蹄猛烈踐踏地面,暴躁地嘶鳴起來。段文鴦有些尷尬地連聲喝馬,費了好大的精神才將那匹灰白色的駿馬安撫住了。
段文鴦的騎術在幽州軍中只有寥寥數人可比,這種情況出現在他身上,實在很是罕見。
王浚等待了段文鴦片刻,不知為何,突然心頭一陣悸動,似乎有什麼極其不妙的事情將要發生。
王浚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可他環視四周,只見眾將士們都目光炯炯地等待着他發出號令,並無任何異狀,再看看坡頂上眺望敵情的斥候,也沒有絲毫特別的反應。
數千鐵騎來此,距地不過咫尺之遙,還有什麼要多想的?無論如何,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刻!
王浚抬手示意。
一名騎士從他身後緩緩前出,手中擎着松明火把。各個縱隊最前方的騎士依序向前,先將自己手中的火把點亮,隨即再點燃自己後隊騎士所擎的火把。很快,原本陰暗的山坳窪地就亮起了一片火海。
鮮紅的火在王浚眼中躍動,無數火團搖晃着,在瞳孔中留下的軌跡連成一片,就像是沸騰翻滾的血,讓人情不自禁地亢奮、情不自禁地殺氣升騰。
王浚鏘然拔刀。鑲金嵌玉的華貴刀身在夜空中劃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線:「殺!」
數千人同聲應和:「殺!」
寂靜的夜晚仿佛被一聲驚雷炸破。血紅的火光沖天而起,千百鐵騎此起彼伏,如一條條龐大無比的灰龍捲地揚塵,撲向那片毫無防備的孱弱營寨。
晉陽軍的營寨里,這時候已亂成一團。零星的火把被點燃,隱約映照出沒頭蒼蠅般亂闖亂奔的人群,各種驚慌失措的嘶吼聲、叫嚷聲仿佛獵物的悲鳴,刺激得沖在最前方的幽州軍騎士血脈賁張,拼命地打馬加速。
這座營寨本來就不是為了作戰而建造的,因此甚至沒有寨牆。只有一圈簡單的柵欄。柵欄由豎直捶入地下的粗厚木板組成,木板與木板之間用橫列的木料連接,彼此以草繩綑紮緊固。這在幽州鐵騎面前,根本不構成阻礙。
最先衝到營寨附近的騎兵斜刺里奔過,他們揮舞着套索,將一頭套在木板上。馬匹繼續奔馳的衝力立刻就將木板連根拔起,甚至將整片的柵欄拉扯得飛到半空。
為了加強這一波衝擊的威力,王浚甚至派遣出了他視若珍寶的本隊重騎。這些渾身披掛鐵鎧,飾以彩練的重騎兵立即從缺口中突入,就像是尋着堤壩上的裂縫噴薄的潮水那樣,蠻橫地衝撞進去,用他們的長槊、利刃和鐵蹄,將營寨里慌亂的敵人殺得血肉橫飛。
第一波的衝擊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力。在鐵騎突如其來的打擊下,晉陽軍的將士們每次試圖聚集起防線,都會在瞬間被撕得粉碎。沖入營寨內的幽州騎兵橫衝直撞,將火把四處丟散着,點起一個又一個火頭。
帶頭的幽州騎兵將領不顧狼狽逃竄的雜兵,一直向前,直衝營寨最中央的幾座華麗帳幕。卻不防被橫向湧來的一隊步卒給糾纏住了。他惱怒地咒罵着,提起長槊刺死了幾名迫近的士卒,大聲喊道:「諸軍不要耽擱,並力向前!不要走了陸遙和劉演!」
許多部下們隨着他一起高喊:「不要走了陸遙和劉演!」
數十人、上百人齊聲高呼,聲音傳到了王浚耳中。
王浚一提韁繩向前幾步,喜形於色地道:「找到陸遙和劉演了?」
王浚身為千金之體的當朝大員,自然不會隨着將卒們一起衝鋒。他揮刀下令衝鋒之後,策馬奔了幾步,就緩緩減速墮在後方。
按照之前的計劃,第一批衝擊敵營的以王浚的親衛重騎為主,大概有一千騎的兵力,余者都跟隨在段文鴦的身邊,簇擁着王浚。他們隨時準備視戰況的變化投入前線,或者繼續打擊敵人,或者發揮騎兵的機動力進行包抄和搜捕。
此番奇襲常山,關鍵不在對晉陽軍的殺傷數量,而在於其首領劉演和代郡軍主帥陸遙。只要將這兩人控制在手,既可以威逼晉陽與代郡兩方就範,也可以上書朝廷,將之斥為擅自動兵侵入鄰州地界的奸佞之徒,無論怎樣操作,主動權都掌握在自己手裏了。
想到劉演與陸遙很快就要落入己手,王浚簡直沒有辦法遏制自己的快樂心情。他用刀鞘啪啪地拍打着馬鞍,大聲號令其餘的騎兵們分散開去,一方面馳突敵軍側翼,另一方面斷絕敵軍的退路,務必要將其主將擒拿到手。
王浚雖然並不擅長戰場指揮,但在己軍大佔上風的情況下,這一連串命令還是有模有樣。至少他自忖絕無破綻可言。
可是,他連聲號令出口,四周的騎兵們卻並不稍動。
「愣着幹什麼?速速出兵,否則就錯過了戰機!」王浚惱怒地喝道,揮起馬鞭就打。
往日裏,他操縱這些胡兒如臂使指,莫說責打,生殺予奪俱都不在話下。但今天突然一切都不同了,王浚的長鞭尚未落下,鞭梢就被一名鮮卑騎士單手攬住,稍一發力,猛地奪了過去。
「大膽!」幾名扈從騎士平日裏眼高於頂,看那鮮卑人如此無禮,頓時勃然大怒。他們縱馬急衝過去,想要將之殺死,但還沒來得及動手,周邊的鮮卑騎士同時發難,數十條長槊一齊探出,頓時將那幾名扈從騎士身上各穿了十七八個洞,還把屍體硬生生地從馬背上抬了起來!
怎會如此?王浚驚駭欲絕。而其餘的扈從騎士們紛紛拔刀,將王浚護衛在垓心。
眨眼間,整支隊伍分成了內外兩圈。內圈是王浚本人和為數不多的扈從衛士。而外圈則是虎視眈眈的段部騎兵。
「段文鴦!段文鴦!這是怎麼回事?」王浚大聲吼道。他已經本能地意識到,將會有難以置信的可怕局面發生,僅憑着最後的理智強迫自己保持尊嚴。他的聲音素來洪亮,可惜此刻帶着三分顫抖,突然間就不復昔日威風。
段文鴦越眾而出,冷冷地看着王浚。
過去的許多年裏,王浚將這名青年勇士當作自己豢養的無數頭兇惡猛獸之一,一次次次地因為猛獸撲食而暢意歡笑。在王浚眼裏,段文鴦與他思慮深密難測的父親不同,粗魯莽撞而又思慮簡單,是自己最得力、也最操縱自如的一頭猛獸。可現在,這名被賦予最大程度信任的鮮卑將領竟然對自己反戈相向?當他本人面對這頭猛獸的時候,王浚只覺得恐懼。
他抽出腰刀想要威嚇段文鴦,卻又害怕會惹得段文鴦暴起,忙不迭地將刀垂下:「你說!你要做什麼?難道你們是要叛亂?要造反?段部鮮卑竟然忘記了我多年恩養之德、段務勿塵竟然忘記了我們的翁婿之情麼?」
「大將軍……」應答的並非段文鴦,而是方勤之。此刻這名商人哪還有半點畏縮的神色,他揚鞭指着王浚,高聲喝道:「遼西公身為大晉子民,段部鮮卑上下,無不是大晉的忠臣,多年來尊奉朝廷號令東征西討,何來造反之說?倒是你王浚彭祖!元康九年時,你與賈后勾結,協助宦官孫慮毒殺太子;永興元年,你借着中樞紛亂的機會,謀殺幽州刺史和演,自領幽州;今歲,你先在草原上攻打同為朝廷部屬的代郡友軍,又來常山偷襲并州友軍。這種種狂悖之舉,眼中哪裏還有國法綱紀?不是造反是什麼?時至今日,還談什麼私誼?段部所行所為,並非出於一己私利,而是要為朝廷除掉你這個逆賊!」
王浚的臉色猝然變得慘白,伸手指點着眼前這兩人,牙齒卻格格地上下碰撞着,怎也說不出話來。
而段文鴦看着王浚,嘆了口氣:「大將軍,事到如今,已經不必抱有僥倖的念頭。你知道該怎麼做,莫要逼迫我們以利刃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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