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鮮卑人們習慣了艱苦的生活環境,自幼長於馬背、以弓刀為玩樂,一旦有事,數萬之眾呼嘯而聚、來去如風。必須承認,這種全民皆兵的民族確實比中原的農耕民族要兇猛強悍的多。鮮卑各族二百年來屢為邊患,任憑漢魏以來歷代用盡辦法而奈何不得,足以證明他們的軍事優勢。
段部鮮卑更是鮮卑各族中尤為強大者。他們一方面保持了鮮卑人天生的野蠻性子,另一方面又與中原廣泛交流,在軍隊編制、武器配備等方面獲得長足的進步。這支鮮卑部落雖然不過數萬之眾,卻擁有足以震懾四方的軍事力量,幽州刺史王浚便是憑藉着他們的實力幾番南下中原,用無數大晉子民的鮮血奠定了幽州軍的威名。
陸遙非常清楚,他奪取代郡不過月余,麾下的部隊雖然擴充極快,卻終究尚難以與真正的強豪匹敵。縱使這支軍隊受到了最嚴苛的訓練,縱使他們擁有乞活軍精銳組成的強韌骨架、又以代郡胡族為尖牙利爪,不如就是不如。
好在鮮卑人雖然強悍,幽州軍卻非全由鮮卑組成。其本部大多是在燕國、范陽等郡國的失地流民中招募所得,雖也堪稱勇銳,但在與同屬幽州刺史部的近鄰代郡軍對抗時,並未能搶佔上風。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在長矛和弓弩的聯合絞殺之下死傷枕籍,始終未能突破代郡軍嚴密的防禦。他們的屍體在一架架偏廂車前累積起來,每次取得突破都要損失相當兵力。然而突破之後,等待他們的依然是重重疊疊的車陣。
一刻、兩刻、三刻,激烈的戰鬥似乎永遠沒有止歇的時候。陸遙連番發令,將一批批的生力軍調往前線,讓疲憊的將士能夠輪番休息。將士們撤下來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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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主李煥雙臂被敵人斬斷,仍然奮戰不退,用頭頂撞着敵人落入車陣以外,旋即被殺。
同在代郡被提拔為軍主的蕭石是汲桑舊部,素以勇悍著稱。但他在幽州軍第一次進攻時就受了箭傷,鏖戰之後體力不濟,終於被敵人斬下首級。隨同陸遙東出太行的晉陽軍勇士接連少了兩人。
蕭石的副手杜欽也重傷難以再戰。
其餘中下級的軍官更是死傷慘重,一時無法計數。
這些軍官都是代郡軍的骨幹,是全軍的靈魂所在、血脈所在。他們每一人的損失,都是難以承受的。始終被掩護在後方的騎兵將領們再也看不下去,紛紛請戰。但陸遙並不答應,半晌之後,反將直屬他本人的何雲所部、楚鯤所部給派了上去。
時間漸漸推移,陽光將被鮮血浸潤的土壤再度乾燥。草原上常見的陣風涌動,把戰場籠罩在翻卷塵灰之中。
幽州軍和代郡軍,在經歷了無數次硬對硬的碰撞之後,終於有一方漸漸難以支持。
兩支晉軍的廝殺依舊慘烈,可是當一批批的幽州軍將士鼓勇向前,隨即就被迅速殺死的時候,負責統領這支兵力的楊非失去了耐心。他一揚手,將皮囊里最後一點清水倒在頭上,清水浸潤髮髻的清涼感和刺痛耳側傷處的灼痛感一起爆發出來,引得他腦子裏嗡嗡作響,硬生生地將破口大罵的念頭壓制下去。
既然代郡軍的正面防禦堅固,就應該加強兩翼的壓力,或者主動退讓以引蛇出洞,然而鮮卑人竟然發了瘋一樣,逼使自家的步卒隊伍前仆後繼地戰死。這種用兵方法何其僵化!何其愚蠢!
楊非急躁地轉過身,視線越過壓得靠前的鮮卑鐵騎,眺望較後方的幽州中軍。可那裏除了催促進軍的鼓聲隆隆之外,並沒有他期待的旗號打出。
兩軍對壘,最重隨機應變。眼下這樣的指揮完全不正常!段疾陸眾陸眷那小子,果然是想藉此機會消耗幽州軍本部的實力!我早就勸過主公,不能太相信那些鮮卑野種。那些鮮卑人都是養不熟的狼,哪怕當面再怎麼恭順,骨子裏沒有半點忠誠,只會圖謀自家好處。這樣下去,幽州軍的這點骨血只能毫無意義地損失再損失,直到徹底被耗盡。
如果比較幽州軍和代郡軍的死傷,兩者並無太大距離。楊非對自己的用兵手段頗有些信心,自認不會被代郡軍佔了便宜。可是……可是幽州軍的死傷幾乎全出於晉人,那些胡兒騎兵除了最初的一次試探以後便只虛應故事,根本就沒有真正投入戰場!楊非下意識地撕扯着手中的馬鞭,恨恨想到。
他旋即又苦笑一聲。在這個朝局板蕩、人民塗炭的亂世,被屠殺者固然死得不明不白,手持屠刀者也未必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這些本應為朝廷戎守邊疆的晉軍精銳最終竟然戰死在一場攻打朝廷友軍的戰鬥里,可算是死得毫無價值啊。
楊非是邯鄲人,本系邯鄲大族孟氏的部曲首領,曾隨孟氏族人孟超投入成都王司馬穎麾下作戰。由於孟超之兄長、內宦孟玖諂事成都王司馬穎,孟超得以小都督領萬人隨軍,沿途縱兵大掠,此舉頗使得楊非不快。這時候,剛在幽州站穩腳跟的王浚由於未及時參與討伐趙王司馬倫,而引起了成都王的不滿。於是王浚以金珠珍完厚賄孟玖,並娶了孟氏女為妻,以求孟玖在成都王身邊為自己美言。
楊非便借着兩家聯姻的會,轉投入幽州軍中。一方面靠着自己的才幹,另一方面也依託孟氏家族的關係,數年間他官運亨通,成了執掌數千之眾的有力軍主。但這樣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由於成都王的失敗,孟夫人及其族人在薊城越來越不受重視。如果這次最終未能突破代郡軍的防線,段疾陸眷那小子大概也會很樂意拿自己開刀吧……
想到這裏,楊非揮手叫來副將:「你看着點。我去見大將軍!」
副將猶豫地道:「將軍,恐怕撫軍將軍會……」撫軍將軍便是段疾陸眷了。這位鮮卑大酋在指揮軍隊的時候,安撫手段極少而殘酷的鎮壓手段極多,「撫軍」二字未免名不符實。楊非貿然脫離自家軍隊,若是撞到了段疾陸眷手裏,怕是免不了要受重罰。
「管那群鮮卑人去死!」楊非不耐煩地打斷了副將的話:「這樣打下去,我們幽州軍的血都要流幹了!我要去見大將軍,請大將軍主持公道。誰敢攔我!」
楊非怒火中燒地出發的時候,幽州軍的中軍所在,十數名晉人軍官早就有了同樣的想法。他們一齊拜伏在地,向王浚呼喊道:「那段疾陸眷分明是要借刀殺人啊!請大將軍主持公道!」
而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王浚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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