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正胡思亂想,這桃花似的姑娘卻突然怒了指着那個小一些的丫頭叱道:「小紅,你不長眼睛麼!」
小紅打個激靈指着桃子說:「姑娘息怒,是她撞奴婢的,這才把茶打翻髒了姑娘的衣裳。」周圍幾個看着的,也都安慰那桃花似的女子「莫大小姐彆氣壞了」。
那位莫大小姐轉而怒視着桃子,見她面色慘白,衣衫襤褸,衣服和褲子都短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腳,一副十足的寒酸相,看着着實可憐,隨口說道:「瞧你這幅樣子,我也不刁難你要你賠我衣裳,只是留神着以後長着眼。」這事兒到這裏原本就過去了,按照桃子一貫的脾性,最多再給人家磕兩個頭,說兩句好話,沒準還能討個些許好處。
可事事皆有意外,這次的意外就是桃子出乎意料地生出些許莫名其妙的骨氣,骨氣這種東西她一向是只聽說過沒做過,更是從來沒有過的,因此這股子骨氣的由來,大概也只有一句話能夠解釋——人若改常非病即亡。桃子後來很為她這次頗有骨氣的經歷後悔,這件事過後她認真地反省了已經得出兩個結論:一、她當時大約是因為落水淹壞了腦子。二、骨氣是個好東西,但是她還不配有。
但這都是後話,當時的情況是,桃子覺得自己受到了輕慢,這個和她差不多大的丫頭片子明顯是瞧不起她。她想起來朱大師從前說的話「人活一口氣」意思就是人活在這世上,不只是吃飽了不會死就完了,還要有臉有皮地活着,不能讓人瞧不起。可恨她沒臉沒皮地苟活了這麼久,偏偏在這個時候才覺悟。
她挺挺胸脯,把臉揚了揚,突然想起來自己臉上還帶着傷,似乎不大美觀,趕緊又把頭低下,擲地有聲地說道:「一件衣裳而已,我賠給你!」桃子很想學着那些綠林好漢的風範,隨手一擲道一聲「賞你了」,然後揚長而去,何等瀟灑。
只是她實在囊中羞澀,別人腰上系的是錢袋子,她的腰上繫着命,嘗試了幾次終究不捨得將那錢袋子擲於他人腳下,思考片刻只捨得從裏面掏出兩塊小小的碎銀子,隨手一擲那準頭卻不大好又或許太好了,剛好落在莫大小姐腳尖前,說道:「給你的!」
莫大小姐是蘇州莫懷卿家的女兒,莫家的老太公早年在朝為官,官拜上卿,後年老辭官效仿了陶朱公的做法,回蘇州老家借着從前的門路販賣一些糧油布匹,只是莫老太爺雖有陶朱公的志願卻沒有達成這志願的才能,一直在做生意上很不得志,老太爺鬱鬱寡歡,臨死就留下莫懷卿的爹和他的半調子生意,以及一句遺志:莫家後人非死不入朝堂。
雖然莫老太爺的生意才能十分不濟,他的兒子也未見得十分有才能,可莫家的產業還是被保留下來了,同時被保留下來的還有那依舊半調子的生意。
到莫懷卿這一代的時候,莫家於生意上已經不太抱有希望了,只是因為祖上的遺志不敢違背,但莫懷卿的娘覺得凡事都要變通,老太爺走的時候大約沒有料到他們莫家會如此蕭條,如此不善經營,這才留下那句話。倘若因要死循着那句遺志,最終卻落得家族敗落,老太爺於泉下便能安心麼?
莫懷卿他爹一聽覺得有幾分道理,更何況他只有這一個媳婦,又十分艱難地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於他們祖上也是大功,便覺得愈發不可違背。於是和他夫人商議,不如這兩個兒子一個學經商,一個學經綸豈不是兩全其美。於是莫懷卿的大哥莫懷素學了經綸,而莫懷卿一向不愛那些「子曰」「孟子曰」的酸話便學了經商。
或許是老天終於開眼又或者是莫老太爺泉下有知,莫家終於出了個經商的大才——莫懷卿。莫懷卿剛接收莫家生意的時候,已經不剩下什麼,只有一個「莫家雜貨」的牌子,和白手起家也沒有什麼區別,但天才就是創造傳奇的人,莫懷卿用一把柴刀把「莫家雜貨」變成了「莫氏錦繡坊」,又用了三年時間承包了蘇州所有的絲綢布坊,接着用了三年把莫氏錦繡坊的絲綢送進了京城,又三年把莫氏的絲綢運到了大江南北。據說莫懷卿的爹臨死前還在念叨着「懷卿不負祖志」之類,含笑九泉。
莫老夫人已於年前故去,莫懷素在京為官,而蘇州莫家如今是莫懷卿當家,莫懷卿已經到了不惑之年,依舊掌管着家裏的生意又兼顧着家中諸事,頗有些首尾難顧,聽說近兩年有意培養長子莫無晦,說是培養,但有傳聞莫大公子也是天生的雷霆手段,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又有傳聞說莫懷卿是打算頤養天年了。
而之前說的莫大小姐叫莫如蔓是莫無晦的同胞妹妹,出生時在仲夏時節最熱的時候,如蔓後來大一些的時候,知道她母親生她時很不容易就和莫夫人說:「如蔓是母親的蔭涼。」
如蔓年紀小、嘴甜又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兒,一向被她爹娘哥哥們如珠似玉地呵護着,不曾受過半點委屈。此刻看着腳尖前的兩顆碎銀子,只覺得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臉燒的熱氣騰騰,幾乎要哭出來。
那叫小紅的侍婢見這情形忙喚左右,立刻不知從哪裏跳出兩個漢子將桃子一把按在甲板上。
小紅斷喝道:「將她拖下去關起來。」
又不知是哪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在人群里吆喝:「這般小叫花子怎麼能有錢上船,定是混上來的,該把她丟進海里。」
立刻便有人響應:「正是如此,她那些錢不只是哪來的,只怕來路不乾淨,該抓她去見官好好的審一審。」
聲討之聲不絕於耳,桃子從前偷雞摸狗的時候常被這樣喊殺喊打,只是如今她並沒有做偷雞摸狗的事卻仍舊是這般。誠如他們說的,她拿這些錢的時候並沒有知會朱大師,可她是打定主意要還的,這便不算是偷,至少在他看來不算偷。桃子很想為自己辯白兩句,可是她說什麼他們都不聽,沒人在乎她說了什麼,他們只是打定主意要把她丟進海里,她是不怕水的,只是她覺得這樣被丟進海里很委屈。她頭一次因為這種事哭,可是她也並沒有辯駁什麼,只是反覆地哭喊着:「我果然是與水犯沖!我果然是與水犯沖!」
桃子回憶她已經經歷過的這短暫的十三四年的光陰里,似乎從來沒有過如同今天這般如同一位英雄,被眾星捧月地簇擁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興高采烈地拍着手、笑着、跳着把她高高地托舉着。而桃子並不享受,她拼命掙扎着,像一條奮起鲶魚,從熱鍋是的人群中挺身而起,然後愴然落地,再一次與土地相擁。
為何她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這土地對她愛的深沉。在她不知道的世界曾有一個很偉大的詩人說過一句與這類似的話流傳百年。
但此時此刻,桃子是不可能知道的,她只是想到多年前曾目睹過一匹馬踏碎了一個小孩兒的頭蓋骨,血撒了一地,那半個腦袋殼很像白姑子妝枱上打翻的胭脂盒。她不知道人是不是能像馬一樣那麼厲害,或許今天她也會狀如一個胭脂盒子橫屍在這塊甲板上。
突然有一隻大手把她從人群中揪起來,再回神,一群人正仰着頭愕然地望着她,桃子這才發現自己正坐在船艙頂子上,但她並沒有留意自己是怎麼上來的。
隨即她又發現那些望着她的人似乎並不是在望着她而是在望着她旁邊的人,大概都在考慮着和桃子同樣的問題:這倆人是怎麼上去的?
命運是神奇的,它會把人送來這個世界,也會毫無徵兆地把人帶走;會機關算盡地讓人們相遇,也會不擇手段地讓人們分離;有時它會仁慈地贈以你驚喜,但也會有驚嚇。桃子是信命的,她始終覺得這世上所有的無法解釋的巧合都是因為命。
比如,她的降生,比如她的走失,這都不是她自己決定的,但是她確實是經歷了這些那麼這必是命運作祟。比如,她前前後後好幾次險些喪命也不是她情願的,那麼想必也是命運的安排。而她卻又活下來了,且被同一個人救下,這也不是她求來的,或許這也是命,只是此時的桃子尚未參悟。
莫如蔓從人群中出來,指着男人問:「你是她什麼人,為什麼救她?」
「我和她沒什麼關係,只是之前是我把她從水裏撈起來的,自然不能看着你們再把她扔回去。」
莫如蔓皺皺眉頭,似乎在認真地思索,說道:「唔,你不該救她的,她是壞人,是個小偷。」
男人突然看着她問:「你是小偷?」
「我像嗎?我才沒偷他們東西!」桃子自以為這句話答得非常有水平,「我像嗎?」你說像或者不像都不代表我是,「沒偷他們的」不代表我沒偷過別人的。
男人自然參悟不出這話里的機鋒,轉而問莫如蔓:「你們說她是小偷,可有證據?」
「她……」莫如蔓愣了愣,臉又緋紅了起來,胡亂一指,「他們說的。」
「可有證據?」一片寂靜,「那就是沒有了。」
「可是,她把我衣裳弄髒了,還羞辱我!這兩個碎銀子,把我當叫花子打發麼?」說話間才發現哪裏還有什麼碎銀子,早就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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