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越說我體內有一股邪惡的寒氣,若不加以控制,等我越長越大,那寒氣也會愈來愈損傷身體,於是他逼着我跟他習武。他教我的武功,不似寇遠那樣溫柔,淨挑些陰損的招式,我便不滿了。
「師父,我喜歡降龍十八掌那樣的,實在不行,打狗棒法也是好的。」我比劃着好似九陰白骨爪似的造型,很不開心。
師父斜睨我一眼,冷笑,「你體內的寒氣,加上女子體質本就偏寒,若學大男人那些陽剛的功夫,陰陽相剋,等着七竅流血而亡吧。」
我摸了摸我的大眼睛,翹鼻子,小嘴巴,打了個哆嗦,繼續老老實實學季越教給我的功夫。
接觸多了,我發現季越是個全才,藥理他懂,治病的毒死人的都會;琴棋書畫他無不精通;四書五經說得比私塾先生還要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又長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我想他這麼厲害,怎麼就撿到一個如我這般不爭氣的徒弟?
大抵是老天爺想給他的一個挑戰吧?
這天,清明剛過,滿目嫩綠,還伴着淅淅瀝瀝的春雨,將整個小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中。我和季越在這裏有一間不大的院子,草木繁盛,裝修得極其精緻。季越並不是個拮据的人,可他不同意雇幾個傭人,他用一種受過傷的眼神執拗道,「為師不喜歡外人。」於是這間不大院子靠我一個人打掃,還兼顧買菜做飯。
清晨,城門邊菜農的菜很新鮮,我撐着把小傘,蹲在一個老大爺的菜攤子邊挑揀。毫無預兆地,一個騎着大駿馬的官吏從城門外橫衝直撞而來,好像手裏拿着八百里加急。路人紛紛跑開,我反應僅僅慢了那么半拍,再扭頭去看時,那馬蹄已快要踢向我的腦門。買菜的老大爺想拉我,他在喊:「小丫頭,快讓開呀。」可來不及了。
電光火石,忽有一條皮包骨頭的胳膊將我朝前面一撈,我驚呼着,人眨眼已到了老大爺身後。傘掉在地上,被馬蹄踐踏,支離破碎。那樣驚險的場景,我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只聽那騎大馬的官吏在喊:「皇后殯天,舉國服喪——」隔幾步就喊一次,與此同時,城牆上把守的官兵聽罷迅速吹起了長號,沉重的號角聲再一次提醒着老百姓,皇后娘娘突然死了。
我自是不知道,那個皇后的死去與我的人生會有什麼牽連,也或許是城門邊這一行不是為她而流的眼淚落下了一段塵緣。
「別哭了。」有個聲音好像在跟我說話。
我慌忙擦了眼淚,決計不能承認自己是被馬蹄嚇哭的,於是先下口為強,「皇后娘娘殯天,我傷心不行啊!」
側目發現說話之人的手還留在我的胳膊上,順着那手瞧見一個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五官其實不醜,比季越也就差上三分,少年的雙眼睛笑起來如同月牙兒彎彎,還能沁出皎潔的光芒,很漂亮。可他面色蒼白,泛着一股病態,仿佛經年不見陽光。
他不屑,「皇后又不是你娘,哭什麼,誰死都不過是一杯黃土。」也不知是故意沒拆穿我還是真相信了我的話。
我想他倒是將生死看得開,更難得的是他看得開生死還救了我,遂抱拳微微一笑,「多謝大哥哥救命之恩。」
師父說,做人可以不厚道,但不能讓別人覺得你寒酸。這是門高深的學問,修煉成師父說的那樣估計叫做狡猾。我卻是個實誠人,有恩報恩,心裏盤算着是要請這人吃一頓還是送些銀兩。
「大哥哥你在生病吧?我家珍藏了一顆千年人參,師父說可以續人命,你在此地等一等,我回去給你拿來當謝禮,可好?」
不知我話里哪個字眼戳動了他的心弦,這少年忽然狂笑不止,笑完連連咳嗽,咳得好似要將人的心肝脾肺腎都要吐出來。我被他的舉動嚇愣在原地,用看怪胎的眼神盯在那人的臉上,深以為此人當真病得不輕。
「大哥哥……」
他邊咳嗽,邊指指我的鼻子,又搖了搖那根指過我鼻子的手指,意思大概是他家不缺錢,不稀罕我師父的千年人參。
「那你叫什麼名字,他日若江湖相見,定還今天的恩情。」從小我對江湖就十分嚮往,刀光劍影,快意恩仇,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說得豪邁萬丈,直感自己有當女俠的風範。
可他並不想理會我,徑直就要走。他身上有我的江湖夢,便趕緊跟上去死拽着少年的後衣擺一定求一個名字,他低頭兇狠瞪我,我也不為所動,後來定是被我的執着感動,輕輕吐出三個字:「賀長衫。」
我在心裏默念了一遍,賀長衫,燦爛地笑道:「我記住了!」
「……」隨你記住不記住。
他都不屑於問我叫什麼。我也忘了告訴他。
「大哥哥,我這裏有一包青梅,是自己醃的,師父說可以清肺潤喉,對你的咳嗽說不定有些作用。你既不肯要千年人參,收下這個吧!」我從腰上解下一個小荷包,塞進他枯瘦的手裏,不小心擦到他手上的老繭,顯然是個練家子。「等青梅吃完的時候,我們江湖相見,你再管我要。」
他愣了一下,轉而一笑,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
三天以後,季越正在院子裏教我如何發暗器。我很認真道:「師父,我想當女俠,我覺得女俠應該用劍。」很不喜歡袖子裏的雪花飛鏢,冰涼冰涼,天天藏着這些暗器,割破衣服也就算了,萬一割到自己血肉,太危險。
季越抿嘴,「且不說好劍嫌棄你與否,就論你這人的氣質,渾身哪裏像能當女俠的料?」
我立馬不樂意了,脖子一哽,想到不久前城門邊很江湖豪傑的一幕。
驕傲道,「誰說我沒有俠氣,皇后娘娘殯天那一日,我與一個人已立下生死之約,我說要給他千年人參他都不要,只許好了江湖再相見,到時候他策馬,我抱劍……」那一幕真真是令人心曠神怡。
可是——
艾瑪!那人叫什麼來着?我這年紀還沒大,記性從來沒好過。
不等我想出來,旁邊的季越周身體溫驟降,刷刷刷扔出三隻飛鏢,堪堪擦過我的臉蛋、衣袖和褲腿。我大驚,「師父?!」他這是要謀殺親徒弟啊。但見季越已經火冒三丈,擼起袖管就要衝過來打我,厲聲喝道:「小兔崽子,你拿命送人家千年人參啊!還把為師放在眼裏不?!今日看為師不教訓你!」
師父,不要啊!
※
皇后一死,老百姓全都要披麻戴孝,滿大街成了個黑白世界,和春意盎然的季節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穿着一身素服走過茶樓,聽見裏面正在議論他們為之服喪的人。
「皇后這哪是病死的,肯定是被皇上賜死的呀。」一個茶客說。
立即有人接口,「你別胡說,皇上沒事幹嘛賜死自己老婆?!」
原來那哥們就答,「此地窮鄉僻壤自然不知道,我前些年卻在京城做過小生意,略有耳聞,皇后一黨做事向來明目張胆,且喜將他人趕盡殺絕,害死不少好官,多少人恨着她死。咱皇上年紀是有些大,可不聾不啞,自己老婆做得太過,外戚囂張,肯定是要殺一儆百。」
我這人向來八卦,忍不住停下步子站在茶樓外繼續聽,因着季越那為老不尊的也喜歡八卦,這一點倒是我們師徒為數不多的默契,我還琢磨着聽完回去給季越賣弄一番。
他們說,皇后出身貧寒,生得一雙識寶的慧眼,機緣巧合之下識得當今聖上,無依無靠至後/宮之主,十分不容易,所以對權力難免看得更重。我點點頭,設身處地想到自己和季越機緣巧合之下成為師徒,我無力反抗他的淫威,故爾對武力看得也很重。
他們又說,可一個女人能鬧出什麼風浪,殺雞儆猴的事兒,皇上端上自己老婆,面子不是丟大了,何況一夜夫妻百日恩,皇上這麼做未免太過絕情。丟冷宮裏關她一輩子不行嗎?我復點點頭,回想以前看得過的那些戲本子裏虐/戀情深的劇情,多是:哼,朕不准你死,朕要你活在朕身邊,生不如死……
正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有個中年書生忽然冷笑,尖銳的聲音夾雜着憤怒:「你們這些市井之輩,目光短淺,自古紅顏多禍水,英雄難過美人關,皇上對禍國之人自當除之而後快。再說,大周如今結黨營私成風,貪官污吏滿地,王侯又盤踞各自封地,欺壓良民。皇上如若再不壓制這些邪氣,早晚有人揭竿而起,到那時,大周王朝一百多年基業就岌岌可危了!」
茶樓里陷入一陣寂靜。
片刻之後,「誒,我昨天旁晚時分瞧見西街那個寡/婦招了個男人進屋,那背影像是豆腐西施家的老倌,你們誰也看見了嘛?」
「嘿,這事兒我比你清楚,來來來,聽我說。」
「……」眾人轉眼又扎堆聊起了別的瑣事,全然不理會書生的話。
我從門口望見孤零零坐在角落裏的書生,他被冷落氣紅了臉,拍案要走。夥計攔住他,問他要茶錢,他窮得連茶錢也付不出,卻還堅持着不向人低頭。我那時候才八歲,卻忽然覺得無論是太平盛世又或者亂世紛爭,要想行走天下,靠不住自己,那真得有個本事的人罩着才行,像落魄書生、骯髒乞丐、紅塵妓/女這樣的角色太多太多。
腳下一轉,匆匆回了小院,季越正在書房看書,正經危坐,人模人樣。
立即撲過去,「師父,喝茶!」我從來沒覺得季越這般和藹可親。
季越瞟我一眼,不接茶杯。我憨笑,不以為然地又遞上一碟點心,「師父,吃點桂花糕。」
他眼角抽了抽,「你今天怎麼了?」
我的嘴都咧到耳根,只差生出條尾巴朝他搖擺,「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要伺候你到老掉牙走不動路,我會天天幫你抬到院子裏曬太陽,給你梳頭講故事。」
季越原本抽搐的眼角再聽完我的話後,已然延伸到了太陽穴,突突突直跳,他扶額,低沉了性感的嗓音:「你把我的千年人參偷偷送人了?」
「……」咳,那您也得先告訴我你把那玩意換地方藏去了哪裏,「師父,我知道我老喜歡跟你對着幹,這是因為我天生敢於挑戰,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一時改不了,你不要嫌棄我,可好?」
他面色不善,顯然臨近奔潰的邊緣。季越是務實派,喜歡開門見山速戰速決,哪裏受得了我突然的發神經。
可我只是偶然間被世俗普普通通的一幕所震及心靈。
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說不出因為季越在身邊護着我的萬幸和感謝,誒喲,那些話太肉麻了,我害羞。於是我又作死地說,「師父,江湖女子常對恩人說以身相許,你對我有恩,你等我長大以後嫁給你也是可以的!不過你得再看着我幾年,別……」丟下我一個人。
嘭!
最重要的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坐在書桌前的男子一巴掌險些震碎了上好的紅木書桌,「小兔崽子,為師今天不把你打到半死,你是不知道尊師重道四個字怎麼寫了!」他擼起袖子,鐵青着臉,一陣風地殺過來。
我大驚,抱着腦袋拔腿就跑,師父,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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