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二刻【21:30】剛過,眼見得大戲落幕,十幾盞燈籠便自前廳魚貫而出,熙熙攘攘的跨過了二門,又四下里星散開來。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刑氏母女的身影。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當初跟來時,邢母是一百個不情願,但眼瞧着那曲折離奇的殲殺案,抽絲剝繭一般揭發了真相,卻比女兒還要沉浸其中。
卻說邢母早憋了一肚子話,只是方才人多時,礙於身份還不好多說什麼。
此時眼見身邊再無旁人,她便忍不住嘖嘖嘆道:「沒想到犯下這殲殺案的,竟會是個小姑娘!」
頓了頓,她又疑惑道:「可我還是想不明白,這事兒再怎麼看,都該是那書萱自己造的孽吧?她卻怎得好意思,打着報仇的名號殺了自家少奶奶?」
邢岫煙將手中燈籠放低,映着裙底四隻此起彼伏的繡鞋,微微搖了搖頭:「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她心裏過不去這道坎,又沒勇氣站出來承擔後果,便刻意諉過於人,試圖逃過良心的折磨——可自己造下的罪業,豈是遷怒別人就能洗刷的?」
邢母聽了這話,又是一陣的長吁短嘆。
再行出十幾步遠,她卻忽然冒出一句:「你以後若是做了主母,可得把眼睛擦亮些,千萬不能把這樣的禍害招到身邊,否則……」
「娘!」
邢岫煙無奈的打斷了她:「好端端的,怎麼又說這個?」
「好好好,咱們不說你,說說那孫大人總行了吧?你看他可是妙玉姑娘的良配?」
「這位孫大人麼……」
聽母親說起孫紹宗,邢岫煙便微微蹙起了蛾眉:「論能力,自然稱得上是文武雙全;相貌雖略差了些,那一身英雄氣卻足堪彌補,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妙玉姐姐那般至純的性子,真要跟了這孫大人,怕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說完,見母親明顯有些懵懂,邢岫煙便又解釋道:「這孫大人少年得志,對那王衙內都不假辭色,如何肯放低身段遷就旁人?偏妙玉姐姐是個剛直的,認定的事情便絕不肯低頭,這兩人撞在一處……」
她未將後話說全,只是搖頭一陣苦笑。
世人對僧道之流,大多存着幾分敬畏,但若是遇到尼姑還俗,這份敬畏便會分分鐘化作鄙棄。
因而還俗女尼能選擇的出路,基本和名妓從良差不多——不是嫁進小門小戶,就是淪為富貴人家的小妾。
即便是妙玉那樣代發修行的,怕也逃不過這等下場——畢竟她父親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其權勢遠不足以扭轉世人的偏見。
而妙玉實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若讓她整日為柴米油鹽而奔波,卻如何能忍受的了?
故而在邢岫煙想來,也不求什麼明媒正娶,能得一情投意合的官宦子弟託付終身,也便是妙玉最好的出路了。
只是……
這情投意合的,卻未必就是良配!
說話間,母女二人便回到了臨時安身的客房。
一進門,邢母顧不得別的,先把那典當來的銀錢仔細翻檢了,確認並未少上分毫,這才鬆了口氣。
眼見天色也已經不早了,丈夫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邢母便準備打發女兒,先去隔壁屋裏安歇。
邢岫煙卻自顧自取出一本詩集,笑道:「好容易有這不費錢的燈燭,女兒若不來個秉燭夜讀,便睡也睡不踏實——還是娘早些安歇了,我候着爹爹就是。」
邢母如何不知她是在體貼自己?
心下暖洋洋的,卻終究放心不下丈夫,便也翻出些不費眼的針線活,有一搭無一搭的侍弄着。
就這般,約莫到了午夜時分,才聽得院子裏傳來一陣亂糟糟的腳步。
母女二人忙棄了書本、針線,快步迎到門外,卻只見兩個小丫鬟,正勉力扶着醉醺醺的邢忠,在院子裏來回打晃。
眼見邢岫煙母女迎了出來,兩個小丫鬟如蒙大赦,忙央求道:「婦人、小姐快來勸一勸吧,舅老爺說是要逮什麼蟈蟈,怎麼也不肯往屋裏去。」
眼見邢忠喝的口歪眼斜,螃蟹似的橫行霸道,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胳膊肘直往小丫鬟胸前亂頂。
母女二人是又羞又氣,忙不迭上前替下了兩個丫鬟,半哄半拽的把他弄進屋裏。
原想着他躺在床上之後,會變得稍微消停些。
誰知被燭光一照,邢大舅卻來了精神,翻着白眼直嚷嚷着:「我……我跟你們說,那孫家二郎硬是要得!全不似……全不似那王仁,等閒連個舅舅……舅舅都不肯叫,沒的將老……老子往扁了看!」
此時那兩個小丫鬟,可都還在旁邊候着呢,因而邢母聽了這話,直尷尬的手足無措。
邢岫煙見狀,則是忙從母親放錢的地方,翻出兩吊銅錢,硬塞給那兩個小丫鬟,一疊聲的替父親賠着不是,又請她們多多擔待。
兩個小丫鬟憑空得了好處,又覺得對方畢竟是王家的親戚,真要是把話傳出去,也未必就能討的什麼好,因而也便順水推舟的應了。
千恩萬謝的將兩個小丫鬟送走,邢岫煙回到屋裏,見父親還在抱怨,不由苦笑道:「一時沒在跟前叮囑,爹就喝成這副模樣,方才那些話萬一傳到王衙內耳中,可如何……」
「傳到他耳中又如何?!」
邢忠猛的挺直了身子,憤憤道:「咱們又不是他家的奴才,若是……若是那姓王的敢甩臉子,咱們大不了同孫家……孫家二郎一起進京!」
邢岫煙一時哭笑不得,那王仁來江陵恭候孫紹宗,明顯是要同路上京的——就算孫紹宗同意攜邢家上路,卻又哪裏能避得開王仁?
「嘔!」
就在此時,邢忠忽然大嘴一張,滿肚子酒菜便噴泉似的傾瀉出來。
邢岫煙見狀,忙去外面打了水來,準備給父親洗漱打掃。
誰知一腳門裏一腳門外之際,卻忽聽裏面邢忠嚷道:「怎得?!小妾養的都能做孫家大奶奶,我女兒何等人才,難道……難道還比不得個庶出……庶出的賤蹄子?!」
這意思難道是……
邢岫煙頓時亂了方寸,冷不妨一腳踢在門檻,不由自主的踉蹌幾步,卻是把一整盆溫水都灑到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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