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大觀園、藕香榭。
晴雯心不在焉的,將幾盞河燈擺在竹橋上,見其中一個燈芯有些歪斜,便將三尺長的紅指甲伸進去,小心的把那燈芯挑正了。
然後她便瞧着那燈芯,呆呆的發起愣來。
後面秋紋、碧月見了,知她最近心裏不痛快,也不敢上前招惹她,只領着幾個小丫鬟,默默的把幾百盞河燈,依次擺在了主橋兩側。
「可算是擺弄好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秋紋禁不住一聲歡呼,捶着後腰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這可當真是主人動動嘴,奴婢跑斷了腿兒!」
因賈寶玉晚上要在桃花林里宴請孫紹宗,又覺得差了些景致,於是突發奇想,命人在上游竹橋上預備一批河燈,等到晚宴時依次燃放,再任其逐流而下,也算是多了個小小的情趣。
只是他這突發奇想的小情趣,卻是十幾兩白花花的銀子,外加丫鬟們忙碌了半天才換來的。
秋紋正在抱怨,冷不丁卻聽晴雯幽幽嘆道:「咱們做奴婢的,跑斷腿兒又怕得什麼?就怕跑斷了腿兒,還要落下一身的埋怨呢!」
秋紋背對着她吐了吐舌頭,卻是壓根不敢搭腔。
半個月前賈寶玉挨了那一通責打,王夫人心疼之下,又不好同賈政吵鬧,便把一肚子邪火,都撒在了怡紅院的幾個大丫鬟身上,責罵她們素日裏疏於引導,慣出了賈寶玉許多亂七八糟的毛病。
主人家遷怒奴婢,也是大宅門裏常有的事,原本算不得什麼——只是王夫人素來看晴雯不順眼,故而那夾槍帶棒的話,倒有大半是衝着她來的。
偏這晴雯雖是個丫鬟,卻生了一身的傲骨,被冷嘲熱諷的狠了,雖仍是不敢開口反駁,但服軟的話卻是再也不肯多說半句。
王夫人是什麼身份?
怎容得下一個區區丫鬟,在自己面前不服不忿的?!
若非當時鴛鴦正巧過來探視,替晴雯說了幾句好話,當即就要將她趕將出去!
因這事兒,晴雯最近那脾氣愈發的說來就來,錯非是寶玉,旁人哪還敢胡亂招惹她?
卻說晴雯眼見秋紋蔫不秋兒的,也不知應一聲,就又鑽了牛角尖,暗想着襲人、秋紋、碧月三個,都曾與寶玉有過魚水之歡,只自己雜在裏面,算是個不知不扣的外人。
這般想着,心下就覺得好生沒趣。
於是理了理衣裳,淡淡的吩咐道:「你們幾個守在這裏,等二爺派人傳話,就照着之前的交代,開始往下放河燈。」
等幾個小丫鬟都乖乖應了,晴雯也不招呼秋紋、碧月,便徑自向着下遊行去。
「晴雯姐姐也真是的。」
等她自顧自的去了,碧月就忍不住抱怨道:「太太發落她,又不是咱們的錯?這整日裏擺臉色給誰看呢!」
秋紋忙推了她一把,又瞟了一眼那幾個小丫鬟,碧月這才不服氣的閉上嘴,與秋紋一起趕了上去。
卻說三人前後腳趕到桃花林里,就見賈寶玉正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涼亭里團團亂轉,而那便宜乾兒子賈芸,則正跪在他面前,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這又是鬧得哪一出?
晴雯幾個忙上前尋襲人探問究竟。
一問之下,這才曉得是廚房那邊兒出了貓膩,原本置辦下的酒菜,竟被人一股腦都截了去。
越是大戶人家的酒宴,越是精雕細琢講究火候,這匆忙之間,本來就難以重新置辦——更何況除了酒菜之外,就連別院這邊兒的幾個廚子,也都被借調了出去!
「誰這麼大的膽子?!」
碧月不忿道:「這不是存心要給咱們二爺上眼藥麼?」
襲人苦笑一聲,搖頭道:「倒未必是衝着咱們二爺來的……」
碧月還未想明白這話的意思,晴雯卻已是恍然大悟,伸手向着東南方指了指,小聲道:「莫不是璉二爺的醋勁兒又上來了?」
襲人再次苦笑一聲,卻是來了個默認。
既是賈璉在背後搗鬼,也難怪賈寶玉在涼亭里急的團團亂轉,偏又不好去把那酒菜搶回來呢。
卻說就在眾人束手無策之際,就見遠遠的又走來一行人,打頭的卻正是薛寶釵與鶯兒。
襲人、晴雯等人忙都上前見禮,賈寶玉在亭子裏瞧見是她,也忙迎了出來,奇道:「寶姐姐怎得來了?」
就見薛寶釵拿團扇掩嘴笑道:「我聽說寶兄弟親自煮了一鍋夾生飯,要招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這心下好奇的緊,所以特地過來瞧瞧。」
賈寶玉面上一紅,尷尬的苦笑道:「我這裏都快愁死了,寶姐姐怎得還取笑我?」
鶯兒在旁邊噗嗤一笑,脆聲道:「二爺這就誤會我們家姑娘了,我們家姑娘聽說你糟了難,就急忙讓人抬了東西過來搭救呢。」
「別胡說,什麼搭救不搭救的。」
薛寶釵團扇往身後一比劃,指着幾個抬着竹筐的婆子道:「也是趕巧了,你薛大哥剛送了幾筐蝦爬子過來,我原是想分給眾姐妹嘗嘗,如今倒正好借你救一救急。」
頓了頓,她又道:「這東西雖算不得金貴,在京城卻是不常見的——況且我曾聽哥哥說過,孫大人最愛吃海鮮,想來這東西也應該對他的胃口。」
賈寶玉聽了這話,忙跑過去掀開竹筐查看,見裏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張牙舞爪的皮皮蝦,又用冰塊偎着,瞧着極是新鮮。
他當即喜不自勝,回頭一把攥住了薛寶釵的柔夷,脫口道:「姐姐真是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今兒我承了姐姐的情,改天一定好生謝謝姐姐!」
雖是姨表姐弟,但驟然間被賈寶玉攥住小手不放,薛寶釵還是忍不住羞紅了臉龐,跺腳啐道:「呸~你這嘴裏也沒個把門的,好端端又冒犯起菩薩來了。」
這一羞一啐,登時溢出了萬眾的風情。
賈寶玉眼瞧她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再想想那金玉之說,一時不覺就看的呆住了。
薛寶釵被他瞧的愈發不要意思,待要把手抽出來,卻又抽之不動,正在這兩難之際,忽聽晴雯驚道:「呀!林姑娘,你什麼時候來的?!」
賈寶玉頓時如同觸電一般,慌忙丟了開薛寶釵的柔夷。
回頭望去,正見林黛玉站在不遠處,面上喜滋滋笑吟吟的,幾根纖纖玉指卻把個帕子絞的儘是褶皺。
「林……林妹妹,我方才……」
「我來的忒也不是時候。」
賈寶玉期期艾艾想要解釋清楚,林黛玉卻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笑吟吟的向寶釵道:「否則寶姐姐佛光普照,倒正好能度化一隻呆燕!」
薛寶釵搖頭笑道:「他胡說八道,妹妹怎得也拿菩薩開起玩笑來了?」
林黛玉將嘴一掩,嘻嘻笑道:「菩薩算什麼,姐姐若是再舍給他幾筐螃蟹,怕是連如來佛祖都要附體了呢!」
兩人說說笑笑的,賈寶玉夾在中間,卻如坐針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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