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子的眉眼有些稚嫩,但並非真的很小,或是童顏那樣的天生而成,而是不經世事帶來的幸福。
井九覺得她有些臉熟,想起來去年在井宅用妖骨磨劍的時候,曾經與她見過一面,她給自己倒了杯泡了很久的隔夜茶喝。
接着他想起來更多的事情,小姑娘好像是當朝宰相的小孫女,與梨哥兒有私情。
那麼她就應該算是自己未來的侄媳婦兒?
這些事情有些紛繁雜亂,但他很快便想完了,又心想這個小姑娘不怎麼聰明,福氣確實不錯,居然又遇着了自己。
小姑娘認出他來就容易的多,看着他的臉,驚喜地喊出聲來:「叔叔!你怎麼在這裏?」
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掛着淚痕。
淨覺寺是皇家禪院,宰相家人來此也正常,但像她這般年紀的小姑娘來這裏,不是為了祈願,便有可能是變相禁足。
很明顯,她正面臨着人生里的一道難題。
就像皇帝陛下現在一樣。
井九想到朝中宰相與那些官員的態度,忽然說道:「我要喝茶。」
……
……
離開淨覺寺,井九帶着顧清去了井宅。
太常寺的檐角承着灰塵,春風無法拂走,最近又沒有春雨,再也沒有吸引人視線的魔力。
井九沒看那邊一眼,也沒有按那塊磚,而是讓顧清敲門。
門被推開,露出一張年輕但穩重的臉。
看到顧清後,那張臉上頓時湧現出驚喜的情緒。
「先生!」
井梨今天休沐,剛好沒有入宮。
他是景堯皇子的伴讀,也曾經被顧清教過很長一段時間,當然也要算顧清的學生。
顧清笑了笑,沒說什麼,把身後的井九讓了出來。
井梨怔了怔才醒過神來,趕緊恭謹行禮,與對顧清的態度明顯不同。
那種清楚的距離感,似乎不應該出現在家人之間。
井九沒有不悅,反而覺得很舒服,說道:「讓你父親來一趟。」
按照他以前的慣常做法,這種時候一般不會說話,最多就是嗯一聲,但這些年他算是看明白了,不是誰都能像柳十歲、趙臘月、顧清這樣,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準確明白自己的意思,比如元曲這方面就還有所欠缺,與其再作解釋,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明白。
書房裏的陳設自然還與以前一樣,井九下意識里想取出竹椅躺上去,卻摸了空,才想起來竹椅已經留給了雪姬,只好走到書桌前坐下,姿式有些生硬。
顧清燒了一壺茶,分杯端到他的身前。
井九不好茶,但喝了這些年也算略懂茶的好壞,看着清澈而不薄的茶湯,心想確實要比梨哥兒的那個小姑娘強多了。
窗外響起腳步聲,井商得到通知匆匆從太常寺趕了回來,走進書房,有些拘謹地與井九問了聲好。
雪原局勢緩解,梅會恢復舉行,前些天已經結束了琴戰,今天是棋戰,整個朝歌城都在為這件事情服務。
井商是太常寺的閒職,自然不像清天司官員那般忙碌,但還是得在衙門裏呆着。
井九看着他鬢角的花白,忽然說道:「當年不該繞彎讓你通過梅會棋戰贏錢,直接給你箱金葉子多簡單。」
井商微怔,心想為何會忽然說到那麼久之前的事情?
井九說道:「梨哥兒的婚事,你有什麼想法?」
井商更加吃驚,心想您居然還會關心這種小事?想了想說道:「您……你有什麼意見?」
「如果你們不反對,梨哥兒自己想娶,那自然就要娶進門來。」
井九說道:「這件事情顧清處理,你們聽他安排。」
井商望向顧清,眼神里滿是無奈,心想井九不知道這件事情背後隱藏着的麻煩,你得說啊。
顧清笑了笑,把他請出了書房,來到後花園安靜的角落裏,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準備個時間去宰相府提親。」
井商震驚地完全說不出話來,心想這是怎麼個意思。顧清沒有解釋,繼續說道:「聽說詹國公世子準備八日後去提親,那我們只能更早或者當天一起去,你覺得哪天更合適?」
「您既然知道宰相府準備與詹國公府聯姻,那為何還要我們去提親?」
井商苦笑說道:「據我所知,那位小姐被送去淨覺寺禁足,等着出嫁,宰相府的態度已經很明確。」
顧清說道:「任何事情總是要爭取一下的。」
井商嘆了口氣,說道:「詹國公有中州派背景,這些年與景辛皇子府走得極近,我只是個太常寺的閒官,怎麼與人爭?」
顧清微笑說道:「你身後有鹿國公,有陛下,還有青山,想與誰爭都有資格。」
回到書房裏,顧清把井商的態度與擔心說了一下,發現井九在照鏡子,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事情,不由欲言又止。
師父與皇宮裏的關係很隱秘,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實情,但總是瞞不過天下人的眼睛。如果這次強行插手梨哥兒與宰相府小姐的婚事,必然會被中州派那邊認為是神皇陛下的態度以及青山的挑釁,只怕又會生出很多事端。
井九放下手裏的青銅鏡,說道:「這門親事如果都成不了,景堯還怎麼當太子?」
顧清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如果能夠成功地結成這門親事,宰相的態度便有可能發生變化,從而影響一茅齋的看法,至少讓那些書生們保持中立,繼而反過來影響到朝廷里的那些翰林、御史台的官員,可問題在於……想要結成這門親事,首先便需要宰相改變態度,也就是讓一茅齋改變對景堯的看法,而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整個朝天大陸都知道,世間最難改變的不是青山的口頭禪,也不是中州派的姓氏,而是那些書生的理念。
「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想得到任何東西都應該付出相應的代價,比如你要買東西,便應該付金葉子。」
井九想起當年與趙臘月第一次離開青山,想買笠帽卻沒有帶錢的事情,頓了頓,說道:「也可以是銀子。」
顧清認真聽着,仿佛師父說的話很有道理,而且是自己未曾聽說過的道理。
井九接着說道:「想說服一茅齋,那就要拿東西與他們換。」
顧清有些忍不住了,心想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而且誰都知道這個道理,問題在於我們能用什麼東西讓一茅齋的書生們改變想法?富貴於他們如浮雲,權勢聲名亦如此,甚至就算你拿天下去換也沒用。
在那些書生看來,他們的堅持比天下還要重。
作為最出色的神末峰弟子以及未來的青山掌門候選人,顧清很清楚與師父討論這些問題沒有意義,終究還是只能自己解決,說道:「我要不要去梅會那邊看看?」
青山宗身為正道領袖,自然會參加梅會。
顧清是想提醒他一聲,關於皇位繼承這種大事,由宗派出面與神末峰單獨出面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井九說道:「好。」
顧清說道:「今次帶隊的是卓如歲,讓他出面?」
卓如歲的輩份差了些,但他是掌門真人的關門弟子,身份特殊,份量夠重。井九最開始的時候就有些欣賞卓如歲,經過青天鑒幻境後更是如此,對顧清的提議很支持,說道:「提親那天讓他清醒些,別睡。」
顧清領命,離開書房後,仔細把門關好。
井九拿起那面青銅鏡再次觀看,終於確認了方位,用右手蘸了些茶水,開始研磨起來。還是這間書房,今天的茶水要比去年的陳茶好很多,青天鑒比那截妖骨更好,他的感覺自然也更好,於是竟有了些閒情與人閒聊。
「你準備就在裏面呆着不出來了?」
他說話的對象自然是青兒,他把雪姬關進劍獄後,青兒便回到了青天鑒,再也沒有出來過。
井九接着說道:「我答應過童顏,過些天就把青天鑒還給他。但我總覺得有些奇怪,在想要不要改主意。」
青兒從青天鑒里飛了出來,扇動着透明的翅膀,氣鼓鼓地看着他,說道:「你怎麼能這麼壞呢?」
井九想了想,認真說道:「我覺得自己很好。」
顧清走到後花園,想着自己的任務,覺得心情好生沉重,接着又想到師父那種萬物不理的氣度,不禁好生羨慕,心想修行者就應該像師父這樣,不管境界高低,不管站着還是坐着或者躺着,都像個仙人般活着,只可惜自己是學不來了。
……
……
新梅園如葉如花的高台隱藏在雲霧裏,看着如仙境一般,只是今天並沒有什麼人。
參加梅會的人都去了棋盤山,觀看棋戰。顧清沒有去,反正贏的還是雀娘,而且他相信卓如歲也不會去看。
他直接去了青山宗的仙居,發現卓如歲果然在……沒有睡覺,是在養劍。
一道極淡卻極凝純的霧氣從他頭頂冒出,一柄仙階飛劍在裏面緩緩旋轉。
顧清站在窗外,看着這幕畫面,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
卓如歲在人前始終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背着人卻修行的如此勤勉,都已經天生道種了,何苦如此?
都說他與師父極像,現在看來卻是頗有差距,師父那才是真懶啊。
卓如歲感覺到他的到來,睜開眼睛,收起飛劍,心情微異。
冥想養劍的時候,他習慣性會用承天劍法設置一座陣法,為何顧清卻能輕易而舉地來到窗前?
卓如歲想起那個傳聞,問道:「你學的真是承天劍?」
「是的,師兄。」
除了這句話,顧清沒有多作解釋。
卓如歲想着井九與自家師父的關係,想到了別的地方,起身問道:「你怎麼也來朝歌城了?」
顧清說道:「師父也來了,請你過去。」
卓如歲有些意外,說道:「好。」
顧清沒有立刻帶他去井宅,而是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去了一茅齋弟子的山居。
今天真是很巧,他要找的人都不喜歡看棋。
一茅齋的書生擅長書法,也喜歡下棋,但奚一雲只喜歡看書,或者編書。他是布秋霄的學生,在青天鑒問道里表現的非常突出,被正道修行界的前輩們極為看好,將來極有可能成為下一代的齋主。
當然,卓如歲與顧清的身份也不差,而且卓如歲與他曾經在青天鑒幻境裏,先後因為刺殺白千軍而死,自然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雙方談話的氣氛非常好,直到顧清說出那句話。
奚一雲微微挑眉說道:「要我去給景堯皇子做老師?顧清道友是想羞辱我嗎?」
顧清平靜說道:「記得一茅齋有句話,有教無類。」
奚一雲靜靜看着他的眼睛說道:「但他非我族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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