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裏很少點燈,今天卻點了一盞燈,因為難得地來了客人。
看着張大學士的滿頭銀髮,井九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我本以為你還可以活很多年,以你的手段能力,靖王之叛只是小事,秦趙也算不上威脅,天下不會有問題。」
井九說道:「沒想到這一天竟還是來了。」
張大學士感慨說道:「臣今年八十,怎麼都算是高壽,若不是陛下每年賜下的丹藥,只怕早就已經成了白骨。」
井九說道:「我是要用你,所以你不用謝我。」
張大學士認真說道:「陛下敢用臣,信任臣,是臣此生最大的福氣。」
井九說道:「我也覺得不錯。」
張大學士看着他的臉,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不喜歡說話的小皇子,忽然問道:「陛下,您成功沒有?」
雖然陛下從來沒有明言,但像大學士這般聰明的人,如何能猜不到些許?
井九搖頭說道:「飛升需要突破既有規則,在完整的世界裏是最難的事情,我可能還需要很多年時間才能回去。」
即便是在真實世界裏,他也很少解釋自己的修行,只有趙臘月等寥寥數人曾經聽過。
這時候他說的話很短,但算是對張大學士做了認真的解釋。
張大學士有些遺憾地拍了拍大腿,說道:「可惜臣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井九說道:「可能是。」
張大學士看着他的臉,非常認真地說道:「天下五國只余其四,齊國臃腫而孱弱,趙國強在何太監,而太監無後,不用太過在意,臣勉力經營多年,然則民風難糾,朝廷表面風光,實則已然千瘡百孔,臣死之後,只怕便會崩盤。」
「你想說什麼?」
「看在蒼生份上,陛下您就出來吧。」
井九說道:「既然是個爛攤子,何必收拾,打不過還要硬打,死的人只會更多。」
張大學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陛下此言有理,臣還是太執着了些。」
井九說道:「除了白痴,誰都會有些執着的事情。」
張大學士忽然笑了起來,看着他問道:「陛下您究竟是天才還是白痴?」
井九的眼底生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說道:「我很聰明的,只是有些懶。」
回想過去三十年陛下在皇宮裏的日子,張大學士生出很多感慨,說道:「我以往曾經不解,世間怎麼會有像陛下如此懶的人,後來才明白陛下乃紅塵外人,只是生在了帝王家,對陛下來說,這還真是很吃虧的事情。」
井九說道:「皇宮用來修行很好,而且你很好,所以不虧。」
聽着陛下的讚揚,張大學士心情激盪,險些失態,強行平靜下來,問道:「陛下您真是仙人下凡?」
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疑惑,臨終前最想知道的答案。
井九想了想,說道:「是的。」
張大學士震撼無語,說道:「這……真是……臣此生得以侍奉陛下,無憾矣。」
井九拍了拍他的肩,說道:「總之,這些年辛苦你了。」
張大學士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老淚縱橫,匍匐於地,久久不起。
……
……
初秋的時候,大學士死了。
楚國舉國齊哀,滿城縞素,就連秦、趙、齊三國都派了使團前來弔唁。按照學士府傳出的說法,老夫人要求低調些,但作為楚國二十餘年來的事實統治者,這個要求根本無法做到,所謂極盡哀榮也不足以描述當時的場景。
老夫人在大丫環的攙扶下,帶着三個兒子連續忙累了好些天,而當年被發配到南方的張大公子居然沒有出現。
當年井九曾經指着兩忘峰對趙臘月說過,任何道路只要走到盡頭,那麼便只能折回,世間大多數事情都是如此。大學士的葬禮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陵墓逾制不說,最麻煩的是禁止民間嫁娶百日,讓民眾心裏的悲痛很快便變成了怨言。
都城的氣氛漸漸在變化。
某天清晨,以陳大學士為首的數位大臣與王公聯袂進宮,求見陛下,不知所言何事。
據宮裏太監傳出的消息,皇帝陛下根本沒有見這些人。
直到這個時候,很多官員與百姓才想起來,原來楚國是有皇帝的。張大學士在時,這些事情無所謂,但現在大學士死了,朝中不可能再出現第二個有如此大影響力的官員,那麼皇帝的位置頓時變得重要起來。
張大學士死前做了很多準備,如果一切按照舊例進行,他給楚國留下的政治遺產應該還能發揮很多年作用。
遺憾的是官場上從來不缺少野心,對權力的貪婪註定了朝堂不可能繼續平靜。
第三場秋雨落下的時候,御史台開始動手,十餘道奏摺遞往中書,彈賅某郡太守。
陳大學士與數位大臣看過那些奏摺後,一言不發直接送進了宮裏。
皇帝陛下多年沒有用璽,今次想來也不會例外,然而朝中諸公的行為本身便是一種表態。
那位太守是張大學士口袋裏的人,準確來說,是大學士為井九十年後準備的的宰輔。
風雨一起便再難歇,很快鬥爭的矛頭指向了裴將軍。
這位大楚名將,飲了一壺酒後,連夜回到京都,旋即被下大獄,罪名是行賄受賄、貪腐、通敵以及養賊。後面三個罪名比較簡單,問題在於行賄受賄這一條,有資格被裴大將軍行賄的官員……只有已經死去的張大學士。
風雨變成了暴雨,依然心懷大學士的幾位官員很快倒台,而都城裏也多了很多與張大學士有關的流言。
大學士晚年執政確實太過強硬,在官場與民間早就有所議論,只是那些議論一直藏在暗處,直到現在才浮出水面。
在那些流言裏,張大學士窮奢極欲、冷酷成性、對陛下極其不敬,對百姓極其不憫。
漸漸的,不,應該說很快的,大學士便從一位名臣變成了權臣,接着眼看着便要變成楚國歷史上最大的奸臣。
秋意漸深時,終於有官員上疏請治張大學士九項大罪。
學士府被禁軍圍住,朝中諸公也沒有忘記遠在南方的張大公子,派出騎兵把他押了回來。
朝廷沒有對張大公子用枷,沒有將其關於囚籠,連綁都沒有綁,而是讓他騎馬隨行,只是刻意放出去了風聲。
憤怒民眾擲出的白菜與書生們潑出的墨水,從長街兩側不停飛來,如疾風暴雨一般,淋得他滿頭滿臉都是。
張大公子坐在馬上,咬緊嘴唇,臉色蒼白,始終一言不發。
……
……
學士府里一片哭聲,老夫人坐着馬車去了詔獄,禁軍有些騷動,但最終沒有攔阻。
統治楚國多年的學士府,雖然遭受了狂風暴雨的打擊,還是保留了很多暗中的力量。
在幽暗的詔獄裏,看着已經多年未見的大兒子,老夫人仿佛變得更老了一些。
張大公子隔着鐵柵跪倒,滿臉淚水說道:「母親,兒子不孝,沒能送父親最後一程,現在還要要你擔心。」
老夫人在大丫環的攙扶下,坐到椅子裏,盯着他的眼睛問道:「軍械案是不是真的?」
張大公子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說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請母親饒恕兒子糊塗。」
「我讓人調來卷宗看過,軍械案你只是吃了銀子,沒有別的問題,那談什麼糊塗。」
老夫人有些疲憊說道:「你父親這輩子貪的銀子,比這可多得太多。」
張大公子膝行而前,抓着鐵柵欄,問道:「朝廷里那些混帳東西究竟要做什麼?」
老夫人冷笑說道:「想做什麼?他們當然是想把你父親徹底搞臭,踩倒。」
張大公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這邊簡單,但想要治父親的罪,憑他們怎麼能夠?」
老夫人幽幽說道:「所以他們把皇上抬了出來。」
張大公子很是吃驚,說道:「那個白痴皇帝?」
老夫人說道:「據說你父親偽造了當年靖王世子一案,就是為了把陛下囚於宮中,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張大公子的臉色更加蒼白,說道:「父親對陛下確實不敬,難道……真是如此?」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此生最敬服的就是陛下,怎會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
張大公子根本不相信這句話,苦笑說道:「不管如何,終究是要不行了,我可不想被這些賊子羞辱……」
老夫人說道:「我今夜來看你,便是擔心你真做出糊塗事來。」
張大公子微異問道:「難道事情還有轉回的餘地?」
老夫人說道:「你父親臨終前說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張大公子不理解父親的遺言,問道:「這是何意?」
老夫人說道:「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想來應該與御璽有關。」
張大公子想着那個傳聞,生出一些希望,說道:「御璽真的不見了?」
老夫人說道:「我猜御璽應該被你父親還給了陛下,朝中諸公現在無璽,如何能治我們張家的罪?」
……
……
深秋時節的雨,淒冷的厲害。
陳大學士帶着禮部尚書等大臣,站在殿外苦苦等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得到陛下的召見。
眼看着暮色漸深,陳大學士看了眾人一眼,當先離開。
走在皇城門洞裏,他用若有若無的聲音說道:「真在那座殿裏?」
禮部尚書金澄是張大學士當年最看重的門生,今年不過四十餘歲。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是第一個向學士府開刀的官員。
「老師當時在宮裏停留了半夜時間,誰也不知道他與陛下說了些什麼。」
金澄平靜說道:「但從第二天前便再沒人在內閣里看到御璽。」
陳大學士眯了眯眼睛,說道:「陛下看來是把那方璽當成保命金牌了,你有什麼想法?」
金澄面無表情說道:「秋高天燥,應該小心火燭。」
陳大學士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沉默了很長時間後,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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