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十二年七月,也就是清軍在江西戰場全線崩盤的半年前,永曆朝廷總算是在蜀王劉文秀去世的三個月後猛地想起來臥榻之側的貴州已然為清軍所有的事實。於是乎,永曆拜晉王李定國欽命專征、節制郡勛文武、提調官義兵馬招討大元帥、假黃鉞、尚方劍便宜行事,命其展開對貴州的收復行動。
按照李定國的計劃,由他親率本部大軍坐鎮關嶺,以馮雙禮、白文選的軍隊集中於安順一帶,前鋒祁三升、李如碧帶領兵馬三十餘營進抵平壩。同時,他還以永曆朝廷的名義加封羅大順為龍平伯,派他領兵再攻新添;另派使者聯絡原駐四川酉陽宣慰司的寧國侯王友進、荊川侯王光興領兵由思南府攻湄潭,藉以多方牽制清軍。
李定國的第一步戰略目標便是收復貴州省會貴陽,藉由收復貴陽從而在貴州重新站穩腳跟,再行將由北南下的吳三桂、由東向西而來的八旗軍逐步趕出貴州省。
然而,七月份,於清軍在貴州那段摧枯拉朽般的攻勢已然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換句話說,也就是明廷丟了貴州已經長達半年之久了!
這半年的時間,清軍在拿下貴陽後,逐步解除了四川和貴州兩省的潛在威脅,尤其是夔東明軍針對吳三桂後路的那一次又一次的攻勢。隨後,在解除了這些威脅後,三路清軍紛紛向貴陽實現了戰略集結。而這段漫長的時間裏,李定國除了氣死了劉文秀以外,好像什麼也沒幹成……
一方準備充分,而另一方則倉促應戰,結局可想而知。當李定國完成了他的戰略部署,準備大踏步的向貴陽發起進攻之際,才突然發現他已經貽誤了收復失地的戰機。反倒是清軍,在貴州站穩腳跟後,率先向雲南發起了進攻。
原本的戰略進攻迅速蛻變為了被動防禦。李定國只得命馮雙禮領兵扼守關嶺,祁三升部駐於雞公背,互相呼應,憑險阻擊清多尼部主力;命李成爵部駐於涼水井,張先璧部駐於黃草壩,阻擊趙布泰部清軍;命白文選領兵駐守畢節的戰略要地七星關,阻擊吳三桂部清軍。另派竇名望率部增援劉鎮國,加強安莊衛的防禦力量;給羅大順提供糧餉,讓他由水西騷擾清軍後方,而他自己則親自統率部分軍隊駐於北盤江西面的雙河口,統籌全局。
李定國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奈何清軍養精蓄銳,早已不復初入貴州時的那般勞師千里的疲憊之師!
十一月,正當鄭成功和陳凱在東南戰場上與清軍大打出手之際,信郡王多尼率清軍主力攻安莊衛,守將劉鎮國陣亡。隨後,多尼乘勝進攻關嶺,馮雙禮見清軍勢大,不得不移鎮雞公背與祁三升合營,奈何卻困於糧草,被迫棄險不守。
與此同時,吳三桂率部進抵七星關,見其易守難攻,便設法由小路繞過險要,直插天生橋,迫使白文選放棄七星關天險。
而此時,趙布泰所統領的清軍也已偷渡羅炎渡口,與李定國本部三萬大軍會戰於遮炎河。初時,明軍佔據優勢,斬參領尼堪、前鋒侍衛索丹、護軍校色勒、護軍校簡泰等大量八旗軍。後北風忽起,炮火點燃茅草,野火煙塵撲面,清軍趁勢強攻,明軍大敗,李定國養子李遠、部將釧世德、王康福、蕭翊贊、龍鳴鳳、李世助、劉建元、聶玉順、丘子馨、倪凱、包有爵、王璉、閻天錫等三十餘人戰死,兵馬損失不可勝數。隨後,趙布泰再敗李成爵部萬餘人於涼水井,明軍涼水井大營陷落,晉王世子李溥興被俘,不屈,死。
三路守御皆破,李定國只得徹底放棄貴州,統領大軍撤回雲南。但是清軍並沒有就此善罷甘休,在發現李定國燒毀了北盤江的鐵索橋後,清軍立刻組織人力砍伐竹木,編成排筏渡江,並迅速地擊潰了負責墊後的馮雙禮部。
至十二月下旬,鄭成功即將展開對衢州清軍的決戰之際,吳三桂卻由烏撒府渡河進入雲南,經益州、交水抵羅平,與多尼、趙布泰所統領的那兩路清軍匯合。隨後,這支三合一的清軍主力便大踏步的向着永曆朝廷所在的昆明推進。
十二月初九,已然意識到大事不妙的李定國便派出了使者返回昆明告急,建議明廷暫避鋒芒。對此,明廷自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這不僅僅在於他們對李定國給予的厚望,更重要的是,自沙定洲之亂而今,雲南承平已逾十載。在孫可望的治理下,本地百姓安居樂業,市面百業興旺,堪稱這殘明末世獨一無二的亂世淨土。如今孫可望那個亂臣賊子剛剛敗逃不過一載而已,這雲南便要守不住了,實在是讓人難以想像。
震驚之餘,朝廷的重臣們也不得不考慮李定國所建議的移蹕之事。此刻,清軍從東北方向而來,明廷能夠移蹕的方向無非是向北進入四川,向西退往楚雄、永昌,亦或是奔着東南方向繞道澂江府、廣西府、廣南府而入兩廣,與坐鎮廣西的督師大學士郭之奇和以廣東為根據地的粵贛總督陳凱匯合。
朝臣們眾說紛紜,永曆皇帝卻是在沉默了許久後突然表示要聽聽北上和西向這兩撥人的看法,顯然是在心中已經否定了退往兩廣的計劃。
「皇上這……」
朝臣中,如今已是首輔之尊的文安侯馬吉翔輕咳了一聲,便立刻止住了他的女婿禮部侍郎楊在於他身後的竊竊私語。
也就是這回兒功夫,主張北上的代表人物——翰林院講官劉菃率先搶佔了有利身位:「臣聞,方今蜀中全勝,勛鎮如雲,而鞏昌王全師遵義,若幸蜀圖興,萬全之策也!」
劉菃一開口便引起了永曆皇帝的注意,接下來,他就着前面的話侃侃而談。用他的話說,雲南一省,向西、向南亦或是向西北方向,不是藩國就是土司,如今清軍從東北方向而來,若是移蹕藩國,文武軍吏必無一人跟從,就算是能逃出生天,沒了這些文武軍吏,朝廷也難免「坐斃瘴鄉」。而相較之下,雲南北部的建昌府經營有年,連年豐收,糧草堆積如山。若是假道象嶺、嘉定,進逼嘉陽,頃刻間便可一舉而得數千船隻。以此順流而下,過重慶,抵夔東,夔東眾將聞聖駕抵達,必歡欣鼓舞,夾江上迎。
「乘此威靈,下搗荊襄之虛,如唾手爾!」
不愧是翰林院講官,短短几句話便將打不過跑路重新定義為繞道湖廣去抄清軍的後路,說到最後,更仿佛是只要如此行事,大明就又雙叒叕中興有望了。
當然,從理性上講,劉菃所言雖不乏誇張的成分,但北上四川也確實是一條很不錯的方案——有道是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劉文秀早前經營建昌府多時,本就是用來再度入川的前進基地。朝廷的行在到了建昌府,可以利用那裏的糧草為下一步的行動提供物質基礎,更可以利用金沙江和長江的水道。尤其是後者,明天可以順江而下,直抵夔東。到了那裏,一旦與夔東明軍匯合,這支逃離雲南的明軍從整體實力上必然會得到一個質的提升。屆時,無論是如其所言般去湖廣掏清軍主力的大後方,與那洪承疇換家,還是遵照劉文秀的遺言,北上攻入陝西,與吳三桂換家,對明廷而言都算是一條可以去嘗試的道路。最起碼,總比困死在雲南要強得多。
劉菃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果不其然的影響到了端坐於龍椅之上的永曆皇帝,聽到此處,這位耳根子素來就極軟的天子乾脆也懶得再聽其他的方案,正兒八經的與入蜀派商討起了個中細節。
這期間,作為首輔大臣的馬吉翔卻一個字兒也沒說,沉默得就如同是不存在一般。直到良久之後,他的女婿楊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才幽幽的道了一句:「莫看他們現在叫得歡,皇上肯定還是要聽晉王殿下的」的話來。
果不其然,朝議結束,永曆皇帝第一時間便派了一個親信的錦衣衛趕去徵求李定國的意見。而李定國對此也很是贊成,等到他臘月十三趕回昆明召對時,更是指出了「此時移蹕建昌,必經武定。但武定荒涼,必走賓州一路,庶幾糧草為便」,由此乾脆連入川的路線都直接給定了下來。(注)
天子與晉王將事情敲定了,當即便傳旨戶部尚書龔彝和工部尚書王應龍籌備糧草,並派遣平陽侯靳統武護駕。他們計劃將啟程日期定在兩天後,也就是臘月十五,總要趕在清軍逼近昆明前出發。
移蹕一事事關生死,永曆朝廷以着前所未有的效率開啟了準備工作。與此同時,坐觀了數日風色的馬吉翔於家中招來了他的弟弟馬雄飛和女婿楊在。
「皇上聽信了那些川耗子的胡言亂語,堅持要移蹕四川。若是朝廷真的去了那裏,旁的不說,文安之那個老匹夫一定會來迎駕。那老匹夫可是庶吉士出身,出鎮川鄂前便是首輔,絕非扶綱、雷躍龍那等貨色可比的。就算是沒有那些以其馬首是瞻的闖逆,老夫也難免要退避讓賢。若是老夫讓賢,這首輔的位置日後就斷難再傳與賢婿了。」
誠如馬吉翔所言,文安之是天啟二年的庶吉士,在天啟、崇禎兩朝皆有賢名。後來雖然多次未有受召,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卻還是毅然決然的接受了永曆朝廷的任命,並且親身前往最為艱苦的夔東地區聯絡那些為世人所畏懼的闖賊。
當年,文安之甫一入朝便直接入閣。按照明廷的規矩,先入者要比後入者的地位要高,排名更要靠前。那時候,首輔是嚴起恆,次輔是王化澄和朱天麟。此三人皆是永曆朝的老臣,並且多有建樹。可一旦文安之入閣,他們立刻退位讓賢,說什麼也要讓文安之來做首輔大臣。那些進士出身的閣老們尚且如此,馬吉翔一個錦衣衛,出身上連文官都不是。屆時,這麼個無非是仗着李定國撐腰才竊取了首輔之位的貨色,哪怕是稍有些許猶豫都會遭到天下人的鄙夷,都會遭到各地實力派的攻訐,首輔的寶座立刻就會化作熊熊燃燒的火爐,端是他臉皮再厚,不介意天下人的唾棄,難道天子和群臣還能容他繼續佔着茅坑不拉屎?
叛來叛去多次,才總算是撈到了這麼個首輔大臣的位置,這權位在手的滋味,馬吉翔是萬萬不遠輕易脫手的。此間他說得真切,馬雄飛與楊在也同樣是聽得連連點頭,尤其是後者,聽着老丈人還惦着日後把首輔大臣的位置傳給他,感激之餘更是一副同仇敵愾的模樣。
「況且,一旦入蜀,程源他們那群川耗子肯定是佔據朝堂上要緊位置的。到了那時候,金侍郎他們為蜀人掣肘,晉王為闖賊制衡,你我兄弟、翁婿必陷孤立無援的絕境。而那群川耗子也肯定會再將當年我等依附孫可望的舊事翻出來,沒了晉王的庇護,只怕滿門上下也未必有一個能落得好下場的!」
馬吉翔口中的那個程源官拜禮部尚書,乃是永曆朝廷內部川省籍官員們的龍頭,早前為北上入蜀搖旗吶喊的那個翰林院講官劉菃很可能就是秉承了他的心意。
其實,當年秦王府大權獨攬之時,此人與馬吉翔一般,皆是依附於孫可望。但是待到永曆皇帝在李定國的扶持下重獲自由,此人便開始了在暗中離間孫可望麾下文武,也是靠着這份功勞才能繼續做着尚書的高位。
然而,雖然有着相似的經歷,可程源卻上書揭發馬吉翔的諸般大罪。這裏面,並不是什麼私人恩怨那麼簡單,其中不乏有正統科舉出身的文官對馬吉翔這種幸進之徒的排擠,也不乏有晉藩、蜀藩填補孫可望敗逃後權利真空期間的擦槍走火,更不缺川省籍官僚與馬吉翔背後的那些雲貴籍官僚之間的地域之爭。
至於這事情的結果,卻是馬吉翔憑藉着抱住了李定國的粗腿,不光是沒有因此獲罪,更是在朝堂上反咬一口,將程源這個剛剛功過相抵的高官重新劃入了孫可望篡國集團餘孽的集合之中,氣得程源乾脆閉門謝客。
二人之間早已勢同水火,言及此處,馬吉翔已是聲淚俱下。對此,楊在默然無語,而馬雄飛則是拍案而起:「事關我等全家性命前途,斷不能再有半點兒遲疑。今夜我等就去找金維新,只有他才能說動晉王殿下,而皇上也只聽晉王殿下的!」
說走就走,三人漏夜啟程趕去求見已經升任吏部左侍郎的金維新。只是沒等他們說出來意,金維新卻率先向馬吉翔問道:「馬兄,你說皇上到底是怎麼想的,明明可以去兩廣,那裏郭督師和陳制軍經營多年,緣何在朝堂上只聽了一句便直接給否了?」
註:此處引用的乃是劉菃的《狩緬紀事》,所謂賓州實為賓川州,位於大理府境內,是為史料傳抄時漏掉了一字。
另:遮炎河之戰中明軍斬殺的前鋒侍衛索丹,其身份是噶布殊賢超哈,也就是滿清王牌部隊前鋒營的軍官。前鋒侍衛是四品,整個前鋒營只有八人,並不是某個滿清貴族的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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