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槍殺鄭芝莞,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但是這份舊事重提對於鄭成功而言卻是無有半點兒陌生,因為那件事情對於整個鄭氏集團來說實在是太過重要了——並非是死了一個鄭芝莞而已,更重要的在於鄭氏集團的性質得以為鄭成功調整為一個以抗清為核心目標的軍事政治集團,而非是他父親時代那等以海洋貿易為根本利益的海商集團。
最近的這五年,也恰恰是鄭氏集團急劇擴張的五年,福建戰場上從一個小小的中左所,而後是漳州府、泉州府,乃至是整個八閩之地,而在廣東戰場上同樣是從一個潮州府迅速膨脹開來,使得整個鄭氏集團成為了支撐南明江山的擎天玉柱,與西南的大西軍並肩而立。
此間,陳凱再一次把這件事翻出來,鄭成功登時便為之一愣。最初,他已然意識到了陳凱和鄭經之間肯定會有嫌隙和隔閡存在,主要體現在鄭經對陳凱潛在力量的擔憂上,但是到了現在,到了陳凱的口中,其人如是而為,佈局多年,根本原因竟然會是他那個當年才只有幾歲而已的兒子,這教他如何能夠輕易信服?
「他還是個孩子!」
又是孩子這兩個字,鄭成功再一次被他自己說出口的話語刺了耳。從那一日的侃侃而談,就着晉文公改革而引出的對陳凱勢力膨脹的隱憂,他的那個嫡長子無愧於早熟這兩個字。
這,好像還是一脈相承的——他的父親鄭芝龍十七歲前往澳門投靠做海貿的舅舅,到了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被日本人視為了光榮顯赫人物,轉年更是直接參與了顏思齊意在推翻德川幕府的密謀;而他,早年蒙父蔭較為順遂,但是到了二十二歲開始領兵作戰,同年年底遭逢父親被擄、母親身亡的人生惡變,不曾為苦難所打倒,反倒是逆勢上揚,焚衣起兵,帶着九十幾個部下乘着一艘海船,駛向未知。
一時間,錯愕浮上心頭,面上卻依舊是如鐵石一般。奈何,相交多年,陳凱又如何不能明白鄭成功此間所想。
「大木,你難道就沒有注意到經兒看到我這個小姑父或是提到我的名字的時候的眼神嗎?」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話是生活於十五世紀到十六世紀的那位文藝復興最具影響力的達芬奇曾經說過的。但是,早在達芬奇出生的一千八百多年前,與孔子並稱的孟子就曾說過類似的話。
鄭成功是讀過聖賢書的,當然知道「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到底是什麼意思。此間陳凱提及鄭經的眼神,回憶搜索着腦海中的片段,尤其是上一次鄭經借題發揮之時,提到「小姑父」三個字的瞬間,目光閃爍着的情愫複雜已極,但最為難以掩蓋的就是那一份恐懼!
鄭成功是何等聰慧之人,只那一句心魔,只需通過回憶將最後的遮羞布揭開,他只在一瞬間就將這一切都想清楚了。
中左所碼頭的戰船上,槍聲響起,鄭經的三叔公應聲而倒,鉛彈貫穿頭顱,紅色的血、白色的腦漿子頓時噴濺了董酉姑和鄭經滿頭滿臉。從那一刻開始,陳凱便成為了石井鄭氏眼中的惡魔,欲除之而後快,此後關於陳凱與鄭惜緣的婚事的遷延就是來源於家族的反彈。而作為陳凱殺人奪軍的見證者,更是他鄭成功的繼承人,當時只有八九歲的鄭經,那個長於婦人之手的孩童,曾經直面陳凱擊殺鄭芝莞和震懾藍登、周全斌等人時的那一份順昌逆亡的可怖,如此,恐懼勢必會深植於內心,成為陳凱口中的心魔。
然而,想要成為一個當之無愧的領袖,帶領着這個集團在這樣的一個弱肉強食到了毫無遮掩的時代生存、發展下去,可以有敬畏之心,也須得有敬畏之心,但是恐懼卻是絕對不應該存在的。
換言之,鄭經想要繼承鄭成功的事業,僅僅是依靠着血緣、宗法是遠遠不夠的。如果他不能除破心魔,他就不配繼承這個龐大的軍政集團!
這一點在鄭成功的身上同樣上演過——鄭芝龍被擄,鄭氏集團實質上的首領既不是鄭芝龍的弟弟鄭鴻逵,更不是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反倒是那個高浦鄭氏通譜過來的鄭彩,因為其人當時比鄭鴻逵和鄭成功的軍力更強、掌控的海貿資源更多、更重要的是鄭彩對其他集團內部的競爭者從無畏懼之心,有的最多也就是博弈層面的權衡和應對而已。而鄭成功最後擊敗了鄭彩鄭聯兄弟,重新統一了鄭氏集團,才有了接下來的一切。否則的話,他也只會是局限於粵東一隅,無法擁有今日的聲勢和權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利益紛爭。這個道理,鄭成功從小就知道,因為他的父親就是用其人的傳奇經歷作為言傳身教的。
是故,鄭成功領兵以來,對於下屬的權利制衡做得從來都是極好的。當年勢力龐大的施家叔侄,哪怕是沒有陳凱的幫助,他一樣是通過分化、拉攏、打壓等若干手段將其控制在了可控範圍之內。以至於後來施琅跋扈,乃至是反叛出逃,曾經作為施家軍的大軍頭的黃廷、洪習山等人無不是選擇了對鄭成功效忠,而非附逆,甚至就連施琅一手提拔起來的副將蘇茂也僅僅是助其出逃,以此報了知遇之恩,但是在明清戰爭中卻依舊是選擇了追隨鄭成功。
一直以來,他做得都是極好的,只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最信任的陳凱與他的嫡長子,也是未來的繼承人之間的矛盾竟然已經發展到了現在的這個地步,大到了他的兒子長大之後,此二人勢必將會兵戎相見。所以鄭經現在就已經開始設法削弱陳凱的勢力,所以陳凱才會瞞着他做下那麼多的事情,就是因為他們都很清楚,這一戰不可避免。
「只要我還活着,你們誰也別想把這個天翻過來!」
墜入深淵,激起的卻是萬丈波濤。鄭成功依舊坐在那裏,但是隨着此一句的出口,不容置疑的氣魄亦是透體而出,仿佛將整個人拔高了萬丈不止。
此時此刻,鄭成功的氣勢駭人,饒是陳凱幾度立於萬軍之中,亦是不免有幾分呼吸困難,仿佛就連空氣也稀薄了良多。
剎那間的錯愕,轉瞬之後,陳凱卻突然暗自好笑。笑得不是鄭成功的氣魄,實際上鄭成功依舊有着足夠的自信來掌握住這個集團的命運,他也確確實實做得到這一點。他笑得卻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鄭成功還活着,他和鄭經之間是絕對無法分出個你死我活的。而鄭成功的壽數,按照他的記憶應該已經不剩下幾年了,可是他前不久在南贛剛剛斷送了歷史上鄭成功亡故的罪魁之一的仕途,他這些年拼搏也更是為了逆轉民族沉淪的悲劇。如此說來,理論上鄭成功的壽命已經不太可能會像歷史上那般了。
「是啊,你只要還活着一天,我和經兒就都不至於會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重新達成了一致,但是看在鄭成功的眼中,亦或是說陳凱表現出的姿態,無論是哪一面都不存在着妥協的痕跡。鄭氏集團繼承戰爭在未來依舊會爆發,陳凱也依舊會繼續把現在的事情做下去,鄭成功能夠掌握的也僅僅是他的壽數之內,一旦超越了這個極限,他便再也無能為力了。
相識、相交、相知已近十載,對於彼此間的了解,即便是二者的枕邊人也無法比擬。這是受了多年來並肩而戰的默契配合的滋養,自不可同日而語。書房中,萬丈深淵與驚濤駭浪瞬間凝滯,二人重新恢復到了面沉如水的狀態,竟仿佛就連時間在此刻都停止了下來。
就這樣的對視着,過往歷歷在目,思緒萬千,卻始終無人開口。一直持續了不知多久,鄭成功才重新開啟了此一番最後的一輪對話。
「我現在有兩個選擇給你,或者,我向朝廷請旨,任命竟成你為浙閩總督,到時候經兒會拜入你的門下;或者,你繼續回去做你的廣東巡撫,等待朝廷讓你接替連城璧的差事。這件事情,你可以一言而決。」
浙閩總督,重新開始了彼此間的博弈,鄭成功竟然會提出這麼個選擇來,實在超乎了陳凱的意料。記得去年的年初,郭之奇也曾以這個職位來對他進行拉攏,結果不光是被他當場拒絕了,事後還告知了鄭成功。結果區區一年而已,這個選擇竟然又擺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他與這個職務就這麼的那麼有緣似的。
「如果我選擇了後者,是不是就出不了這間書房了?」
鄭成功的武藝,啟蒙是跟着日本劍客花房權右衛門開始的。此人不光是鄭芝龍的好友,據說更是日本劍聖宮本武藏所創的「二刀流」的傳人,這種說法或有攀附之嫌,但是能夠成為當時的海商大豪的好友,且為好友之子啟蒙武藝,想必也不會低到哪裏去的。而後的歲月里,鄭成功也曾跟着鄭家第一猛將的鄭芝虎和考上過武舉的鄭鴻逵磨練武藝,打熬身體,精湛的武藝陳凱早在南澳軍器局時就見識過。相較之下,他這些年下來最多就是學會了騎馬和火銃,了不起的也就是擺脫了都市亞健康,若是刀劍相加,哪怕是提前裝填好了火藥,只怕扳機尚未扣動就已經身首異處了。
此間話說出口來,面上卻絕無半點兒恐懼、悲哀、憤怒之類的神色,有的反倒更多的是調侃和無謂,甚至更不乏有對鄭成功至此還在試圖彌平他與鄭經之間的矛盾的努力的感觸。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不會殺你的,又何必出此惡言。」
相交多年,鄭成功唯一一次決定要除掉陳凱還是當年其人執意前往江西。可是既便如此,他給蔡巧的命令也是須得陳凱降虜,才要為國除此大患。否則的話,即便是陳凱為江西明軍所用也決不可下手。
當年他沒有想過要以暴力手段除掉陳凱,現在也不曾有此想法。這裏面,不光有二人多年來的羈絆,也不乏有鄭成功對鄭鴻逵、鄭惜緣的親情,更不少了陳凱若是死在他的手中必然會引起麾下將校官吏們的集體性心寒的利益權衡,甚至哪怕是為了鄭經,他也絕對不能動陳凱一根毫毛!
從一開始,陳凱以鄭經對其的畏懼作為突破口,目的就是為了讓鄭成功看明白他的這個兒子的弱點。假設,鄭經不能自行突破陳凱這個心魔,那麼他就沒有資格成為這個集團的領袖,不足以繼承鄭成功的事業;如果鄭經能夠自行消滅掉陳凱這個心魔的話,那麼現在鄭成功提早為其拔掉這根刺,並不是對他的愛護,反倒是害了他,使其人生中缺乏了與極道強者之間對抗的歷練和磨礪。就像是當年朱元璋為朱允炆把開國元老們都幾乎拔光了,結果朱允炆卻還是保不住皇位,這是一個道理的。
這一切,陳凱把鄭經的恐懼擺在了明面開始,彼此就已經是一個心照不宣。甚至鄭成功能夠想像到,如果陳凱成為了他百年之後鄭氏集團繼承戰爭的勝利者,那麼鄭經大概還會有一個富家翁的結果。可若是陳凱敗了,那就必然會是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公平,是這個世界上最難見得的物事。但是無論結局如何,這場對決都必定要發生,因為鄭經對陳凱的畏懼是切實存在的,就是這麼簡單。而對於鄭成功來說,他能做的就是在驅除韃虜之前,確保鄭氏集團內部的鬥爭不至於影響到對滿清的抗爭。在這一點上,他相信陳凱是有這個大局的,而他的兒子現在畢竟還小,年紀上不足以支持其對陳凱造成足夠大的威脅。
「你先回驛館休息,明日還有會議,建平侯、盧巡撫他們都會參加。」
「是。」站起身來,陳凱拱手一禮,便退向了房門。直到即將推開房門,他卻突然又重新轉過身來,一鞠到底,那份鄭重其事是從未過的:「大木,我很抱歉。」說罷,也不等鄭成功的回答,便自行推開了房門,大步流星的離開了此間。
夕陽西下,陳凱的背影在重新收攏的陽光中漸漸消失。直到了此時,鄭成功才由衷的嘆了口氣:「竟成,你沒有對不起我,當年的你是為了我和我們共同的事業才下手殺了三叔的,現在你也只是要保全妻兒老小。但是,你瞞我瞞得太多了,這樣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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