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三十三

    什麼是修行?

    以善質惡。

    那,你為何要放棄修行?

    四顧無人,日已幕。

    史艷文驀然睜眼,長發在水面勾勒成絕美的山水,山水中,那人正是垂髫。一時魁梧可愛,嘴角噙笑,一時又美如冠玉,風雅卓絕,再一時又是黃髮老人,慈祥和藹。

    「你笑什麼?」他問。

    水中人不答,盤坐席廉,似憐似泯,「你看懂了嗎?」

    「看懂做什麼呢?」史艷文抬手,不堪這空濛的天氣截取數幾貧瘠,盡落得伸手難見五指,瑩瑩光斑如燈花搖落,散成一片,他復望水中,皺波泱泱,那人卻紋風不動,「看懂就只剩無奈了,倒不如痴傻些好。」

    水中人淺笑不語。

    史艷文只好再問,「你到底在笑什麼?」

    「你看懂了,」水中人笑他,眼中深藏着一抹譏諷,他閉目,忽然講起了一個故事,「曾有比丘,得大德無上智慧佛陀禪觀指導,於林中精舍禪修。比丘先時心不在焉,整日與沙門之子消遣時光,初夜不經行,中夜不休息,後夜亦不禪修,混沌度日,自詡逍遙悟法。結夏安居結束後,比丘回去向佛陀頂禮問迅,佛陀問其安居,又言精進努力、佛法沐身。及至發業佛辯,比丘無話可說,數落人後,尤自欺欺人,後泯然眾人,道行淺薄而跌落凡俗矣。」

    「你說我自欺欺人,作繭自縛?」,史艷文看着他,水平如鏡的死水似被他的不滿震動,連着那人的身影都開始破碎了,「你是誰?」

    水中人笑意更濃,額間一抹暗紅,幽深冰冷,「我是你的惑,你想見他,對嗎?」

    「他又是誰?」史艷文目露迷茫,「我為何要見他?」

    「是啊,哈哈,你是誰?我是誰?他又是誰?你看懂了自己,可你看懂他了嗎?」

    「……」

    水中人靜靜看他,須臾,失望搖頭,暗流交互成的漩渦裹挾着水草靠近,將水中人纏繞,緊縛,蜷縮的身體漸漸被拉入水中,被黑暗寸寸吞噬,可刺耳的笑聲卻縈繞耳邊,經久不去。

    哈哈,你看懂了自己,可你看懂他了嗎?

    可你看懂他了嗎?

    你看懂他了嗎!

    猩紅的火苗像張牙舞爪的凶獸,虎視眈眈,時刻想要將人吞了去,火**上了臉頰,將史艷文自夢中驚醒。他張開雙眼,跳動的燭火映入眼中,一圈又一圈,如八卦九宮,層層圍困。

    當中只他一人,孤孤單單的。

    一道黑影從外飄進,那牆壁於他而言如同虛物,那火芒於他更無關礙,他徑直來到史艷文身前,一身正氣的君子面臨必死之境也毫無懼意,可那又怎樣呢?再坦蕩的心性,再逆天的功德,也即將湮滅於世了。

    「醒了?」

    史艷文看他一眼,滾着道紋的衣袖覆在肩上,一支手就隨着肩膀滑落,帶走了通身的溫暖,這不是他的衣裳,可他也並不陌生。

    他將紫衣抱在懷裏,問,「他呢?」

    「你問那道士?」黑銀捏了個指印,隨手打在艮位上,又取出一道掙扎的魂絲把玩,似乎對史艷文的問題興致缺缺,「怕是早已出海十里了。」

    魂光雖然微弱,可水乳交融的悸動哪怕隔了天涯海角還就都能感應到,何況此間咫尺,可他看起來遠着呢,如江楓對岸的漁火,可望不可及,「那是……」

    黑影輕笑,將魂絲湊近,又用力一握,滿意地看見史艷文恍然輕顫,「覺得熟悉,對嗎?」

    史艷文垂下眼帘,默默攏緊了懷中的紫衣,道人從來清冷,連衣裳都是冰的,好容易有了溫度,又被海風吹冷,「解藥,給他了?」

    黑影微愕,倏爾又大笑,「哈哈哈,你在擔心他?史艷文啊史艷文,你難道就沒想過,他在演一出苦肉計麼?你以為,我們為何會知道你在不動城?你以為,這屢魂魄是誰取出來,又是誰將我們放出的?」

    「我知道,」史艷文並不意外,他端坐地面,看着如豆大小的火苗閃爍不定,在眼中映出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我知道。」

    黑影沉默片刻,嘲笑的神色一掃而光,他靜靜審視那張被火光映紅的臉,從容鎮靜,泰然自若,空蕩無情的眼睛忽然變得好奇,「所有人都背叛了你,你就不會傷心嗎?」

    史艷文搖搖頭,「何談背叛?不過立場不同,在這件事上,又有誰,真的做錯了呢?」

    既然誰都沒有錯,他能怪誰呢?

    黑影冷哼一聲,猛地掐住手心脆弱的光華,咬牙切齒地恨不得將他捏碎,「閣下的胸懷,我等當真自愧不如,不過事已至此,再怎樣的高義也無人欣賞了。我們已完成條件,送走了那道士,現在,該輪到你履行承諾了,不然,你知道後果!」

    後果?史艷文啞然失笑,顫動加劇,既說事已至此,後果怎樣,還由得人選擇嗎?

    那黑影似也發覺言行漏洞,當即拉下了臉憤而振袖,拂去的卻只有一碰即散的黑煙,這奇妙的狀態讓他着惱了,不假思索將魂絲往燭火上一扔。

    史艷文瞳孔一縮,倒吸口氣,加諸於靈魂的炙烤感讓他眼前發黑,如置身火海,「他們……人……已經到齊了嗎?」

    「放心,我們等了太久,用不着你來提醒!這鬼地方誰稀罕待着,處處都是天道壓制……」

    黑影稍頓,瞥了眼史艷文,似乎不想他知道的太多,百無聊賴地揉捏着魂絲,也不管別人受不受得住,受不住又怎樣呢?反正都要死了。

    對啊,黑影忽然想通了,反正都要死了,史艷文死了,還有誰可威脅他們呢?他就是個所有人都尊敬的君子,死的不明不白,只怕得不到好名聲,反而會有不少閒言碎語。

    誰讓他是史艷文。

    想到此處,黑影突然有些可憐這個人,一輩子活的不由自主,臨死都不清不楚的,客死異鄉,魂飛魄散,連個轉世都得不到。

    大家好歹來自一處,回去前也叫他清楚一回罷。黑影想着,嘴角牽出陰森的笑,將那縷魂絲送到史艷文眼前,略一思索,便拍進了他的天靈。

    「嗯……」

    「哎呀,用力了些,」黑影冷笑着,慢慢飄了出去,落在門口的老屍身上,「可是不用力,你怎麼想得起來呢?」

    史艷文忽然倒在地上,手腳都開始了抽搐,他盡力將痛苦壓下,咬緊牙關,蜷縮成一團。仍舊死死攥緊了懷中的衣裳,仿佛那是他唯一可依賴的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能鬆開,可眼睛卻始終不曾離開過那個影子……

    黑影落入老屍,屍體慢慢爬起,深凹的面頰丑如枯骨,毫無神彩地搖晃離開,回到更遠處的人群里,他看着,身上的痛苦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在心中加倍。

    他看見門外滿含期待的眾人,狂熱又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見重重黑影,明目張胆吸納着鋪天蓋地的死亡……

    他還想看更多,哪怕越看越痛也沒關係,可腦海中突然閃過尖銳的電流,一股由內而生的殺念席捲而來,將眉心舍利攪成粉末。

    戾氣沖入識海的剎那,古玉應聲而碎,血色染紅了天地,冰冷的液體順着鼻樑留下,猩澀無比……


    ——他們只是普通人,普通人,至多百年一世。

    ——身死魂滅,朽屍受魑魅魍魎所附,此等惡瘤,不可存於苦境。

    ——只能你動手。

    抱歉了,素還真,艷文把你送的舍利和玉,都弄壞了。不知你此刻,又在何處呢?

    素還真在蜀地,為絕惡,也為救人。

    那唐絕的雙手號作墨玄,為矩王所鑄,那人善暗器與偷襲,業途靈身上的毒來自於唐門,此人多半與蜀中唐門牽扯甚深。

    他本想速來蜀地,只要能解決唐絕,將異識奪回,才能儘早回去。

    所以他留了封空白的信給史艷文,空白,意味着無話可說,也意味着千言萬語難以紙訴。他想史艷文若是見了信,或是不解,或是氣憤,其實什麼都好,這樣他至少可以留下來,等他親口對他解釋。

    一切的錯誤都還可以挽回,只要他能回來,只要史艷文也能回來。

    可接連不斷地沖層巒疊嶂的高山,起起伏伏,他見了這人,解決了這事,下一個人,下一件事又逼近到眼前。

    亂世狂刀打開通道,儒道銜令者復出,卻塵思方回一際雲川,三教的紛爭便轟然爆發,源於教派爭鬥中,一修為不俗者比丘受儒道名招襲殺,不過短短几日,便已水火不容。

    赮畢缽羅成了佛門銜令者,武林上出現了假扮狂刀之人,逆三教伸出暗處的手,九輪天終於站在了枱面上。

    而不動城……

    此行蜀地,危機重重,遠比成為即將成為風暴中心的不動城要危險的多,他身邊只有齊天變,且還受傷在身,恐是幫不上大忙。可素還真卻更擔心不動城,儘管不動城精銳眾多,哪一個不是以一敵千之人?然而洪流之中的巨擘,從來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他是不怕人多的,他只怕人少了。少了哪一個,都是不動城的痛。

    「唉……」

    收回思緒,素還真伸手轉動着輪椅,繼續向應泉山谷前進,不覺又想起不久前見到的女子。

    柳眉細長,嫻靜溫柔,床頭銅燈彎着長葉,拖着燭火在地面拉出凌亂的影子,牆面掛着的蒲扇繡着幾行小字,清秀整齊,輕紗盡處,脂粉傳香。

    那姑娘是唐門門主的獨女,唐絕早已料到他會來此,十數日前便先回了蜀地,對此女下了毒,且是七毒傾軋互噬,讓名醫杏士無從入手的毒。

    目的,便是威脅其父要趁機除去素還真。若非牢記談無欲的重坎八純卦之兆,讓他處處警惕,那門主的出其不意還真會叫他重傷。

    好在,並非全然無解,門主也是敏慧之人,若非受挾怎會行那等違心之事。可憐了這姑娘,無辜被牽連進了此局。素還真幾番勸說,想他常居上位,何能忍受餘生就此受制於人?不如賭此一把。

    就賭素還真的岐黃之術,能可通天!

    門主看似不惑,額寬色正,亦是個灑脫之人,他信了素還真,而素還真也沒叫他失望。

    將此毒聊作分析,又開了幾張藥方暫為壓制,至此,那門主沉冷的臉色才徹底緩了下來。只是,離放心還有不少距離,想要解毒,還需一味藥,止住七種毒素互相傾軋之勢,不至於牽一髮而動全身,才能逐個擊破。

    這味藥,叫旭日草。

    旭日草,孕育於草地濕潤處,有青瀑常伴,在月凝反照青虹之時,飽滿陽潤,藥性最佳。

    素還真將業途靈託付給齊天變,自己來取旭日草。

    談無欲說他此行大凶,素還真想他在唐門險遭暗殺,最後也將這劫度過了,想必是沒有什麼兇險了。

    孤山半夜,圓月陰冷,

    夜空像打翻了的墨汁,黑洞洞的,也不知竊取了哪裏的寒氣,竟讓素還真打了個冷顫,視線一轉,石頭縫裏柔弱的白花就映入眼帘。孤孤單單的,花骨朵兒張的很開,拼盡力氣去迎合那縷清輝。

    像一個人。

    那個喜歡沐浴月光的人。

    他怎麼樣了呢?受了傷怎麼辦?若是被強行帶回來,會生氣的吧,該想個讓他消氣的法子才好……

    花骨朵隨風一動,素還真的心思跑得更遠了,他又想起了齊天變的那句話,那句在少年危急之時還讓他走神的話。少年醒來後也沒再說,素還真沉吟許久,也不問。

    史艷文那樣的人,可以頂天立地,也可以委曲求全,他也可以,男兒氣節雖重,可必要時他也做過取捨,甚至嘗試過卑躬屈膝。只是他們這樣的人,苟延殘喘也好,英雄遲暮也罷,是絕不會因為自己而害怕的。

    不怕虛名,不怕受傷,也不怕詆毀,就算怕,也是怕身邊的人因此而受傷。

    他會怕自己嗎?

    不會的,素還真嘴唇翕動,不會的,他素還真又不是洪水猛獸,史艷文怕他做什麼?那孩子定然是想差了。

    正思索間,墨雲乍散,銀盤撒下的光輝驅走黑暗,同時也將某些山石的陰影映襯得越加詭異,看不穿,望不斷。

    素還真視線落在上面,表情說是古井無波倒不如說是木然,仿佛連眼睫毛都是空的,許久才將心思回籠,被拉長的影子先是映在他眼中,慢慢慢慢的才入了神遊天外的謹慎心腸,最後才驚擾了跑偏的思緒。

    一石激起千層浪。

    ——天險,地險,險之又險。

    談無欲的話再度強勢闖入了腦海。

    風動,雲變,素還真陡然抬頭看向岩石上的青草,剎那間的皎潔明亮,讓它身上都籠罩了朦朧的迷霧,此時該是最安靜的時刻,山瀑下的幽潭卻突然開始迸發激盪。

    不對!

    素還真不假思索,迅速轉過輪椅,可……

    晚了。

    幽魂擢於黑暗,伏手匿形不見。

    「素還真,這一局,你看清楚了嗎?」

    ……

    罡風平地而起,高大虛影刺穿天際,道人只看了一眼,便靜悄悄從遙遙木舟上消失不見。

    長劍劃破長空,拔地參天的建木無聲自燃,強勢奪去天地氣運,闖入罡風,談無欲驚訝不已,緊隨而入。

    聖物精華自胸口發散,如漫天螢火融入陣法,霎時間廣華大作,疾目刺眼,史艷文困於陣法,焚身浴火。

    奪命之局誘發生死危機,八方皆死,生門無路,暗中的黑手伺機而作,素還真無奈看向遠方,自毀天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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