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劍與法蘭西 32,威脅與內幕

    基督山伯爵雲淡風輕、猶如閒談一樣的話,卻惹起了夏洛特的莫大反應,夏洛特幾乎一瞬間都忘了自己在別人的地盤上,對這個吸血鬼起了殺心。

    原因倒也很簡單——基督山伯爵所說的,正是他們組織內部的核心機密之一。

    沒錯,這些保王黨人的組織們,正在密謀策劃營救出西班牙的唐-卡洛斯親王——這位親王,此時正因為造伊莎貝拉二世女王的反,被法國干涉軍擊敗,並且被關在了法國南方戒備森嚴的要塞裏面。

    他們想要借着這個機會,挫敗帝國政府干涉西班牙內政的企圖,並且讓帝國剛剛重建起來的威望就此消失。

    是的,西班牙此時正是帝國的威望之所在。

    自從帝國經過多年的苦戰,終於和反法同盟媾和之後,帝國雖然不再面臨被犯法同盟圍攻的危局,但是那些曾經和法國兵戎相見的國家,都還記得當年拿破崙皇帝給他們帶來的災難和恐懼,所以仍舊對法蘭西心有芥蒂,在歐洲的舞台上,法國處於十分被孤立的地位,幾乎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形勢完全和它的實力不相符。

    法蘭西的統治者們,當然不會忍受自己成為大陸舞台上無足輕重的棋子,三十年來他們一直殫精竭慮,竭力想要重建帝國的威望。而為了實現這個目的,西班牙就成了最好的工具。

    主要是,自從拿破崙戰爭之後,因為費爾南德七世西班牙一直都在內亂,雖然法國擺明了是在干涉內政,但是至少能夠打出「維護西班牙正統王朝」的旗號,對神聖同盟的刺激不那麼大;而干涉行動當中,又能夠展現出帝國的實力和軍威,同時將帝國的影響力擴張到伊比利亞半島,讓列強不得不正視帝國的存在。

    而在費爾南德七世的女兒伊莎貝拉二世女王登基之後,因為不服女主登基,所以費爾南德七世的弟弟卡洛斯親王發動了叛亂,又再次給了帝國一個干涉的好機會。

    和當時的法國一樣,西班牙女王當時年紀太小,所以西班牙也是由王太后攝政,她很快就感到無力平定叛亂,於是不得不效仿先王,請求法國出兵,最後才暫時平定了叛亂。

    然而,西班牙的混亂局面卻沒有結束。

    因為政治黑暗腐敗,所以西班牙的社會矛盾極大,叛亂此起彼伏,西班牙政府本身無力平定,因此幾次請求法國出兵平亂,雖然一開始法國政府為了擴大威望而欣然同意,但是後來,隨着出兵的消耗越來越大,法國政府也開始覺得不耐煩了,畢竟沒有人想要重演拿破崙皇帝的教訓。

    所幸,在最後,法國軍隊終於攻破了叛軍盤踞的據點,並且活捉了叛軍的首領唐-卡洛斯親王。

    這位親王,被大軍押解回到了法國,並且被關押在了要塞裏面。

    帝國政府這麼做,一來是為了讓叛軍群龍無首,讓久拖不決的西班牙混亂局面早日得到平息;二來也是為了把一張王牌掌握到自己的手裏,以便隨時可以繼續干涉西班牙——畢竟,政治的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清楚,也許某一天卡洛斯親王就會成為法國的合作者呢?

    而帝國政府暗地裏的反對者們,則決心讓這個企圖落空。

    在獲悉唐-卡洛斯親王被抓回法國的消息之後,保王黨組織馬上就進行了秘密的集會,然後得出了儘快營救出親王,並將其送回到西班牙繼續叛亂的決議。

    這項計劃的策劃者和積極的擁護者們認為,拿破崙一世的帝國是從西班牙開始崩潰的,那麼他們也可以嘗試讓歷史重新再復現一次,讓拿破崙二世的帝國也在西班牙的滾滾濃煙當中覆亡。

    夏洛特的想法倒沒這麼樂觀,她不認為西班牙的動亂會真的能夠毀滅掉帝國;她對當年背叛了波旁家族的立場、投靠了拿破崙甘當附庸的西班牙波旁王室更是深惡痛絕,她甚至認為西班牙的連年動亂是上帝對那次背叛的報應。

    雖然她效忠的是波旁王家,但是對西班牙的波旁分支毫無好感,也絕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義務幫助他們——哪怕這個支系其實也是路易十四的直系後代。

    但是,就算是她,也認為只要西班牙繼續動亂,帝國政府就不得不為了威望而繼續干涉,那麼就可以消耗帝國的財力和物力,讓民眾更加反對帝國的統治——正如1789年一樣,王朝的堡壘從來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

    於是,就在最近,保王黨的秘密組織開始到處收集有關於唐-卡洛斯親王被關押的要塞的消息,並且已經做出了周密的計劃,勢要將這位親王給營救出來。

    雖然並非直接行動者,但是夏洛特也在其中出了一點力,她最近在巴黎活動,就是為了和陸軍部裏面同情波旁王家的人進行聯絡,並且將相關的信息都轉達給了遠在英國的組織上層。

    可想而知,這項行動是近年來保王黨人們最大、最關鍵的行動之一,重要性怎麼強調也不為過,可以算是組織內部的最高機密,就連夏洛特本人也不知道具體的行動時間和計劃。

    正因為如此,夏洛特聽到基督山伯爵輕輕鬆鬆地說出王黨內部的這個行動之後,才會如此的震驚——組織內部一定有叛徒,泄露了機密,而且是在最高層裏面!

    在如此震驚的情況下,夏洛特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趕緊殺掉伯爵滅口。

    但是很快,理智又重新回到了她的頭腦當中。

    這裏是伯爵的主場,一路上雖然看上去毫無阻礙,但是細心的夏洛特當然能夠感受到從宅邸內部各處傳來的危險氣息——基督山伯爵是個強盜頭子,他的手下還有不少人潛入到了法國境內,可想而知這裏面有多少危險人物。

    如果真要動手暴起發難的話,恐怕死的人是夏洛特他們吧。

    另外,更重要的是,既然伯爵敢於這麼當面說出來,那殺了他也沒有任何意義,消息既然以及泄露出來了,現在更加重要的是通知英國那邊,讓他們做出應對,同時——找出那個泄露的人到底是誰。

    這些事情都比向基督山伯爵開火重要得多。

    就在短短的幾個呼吸之間,夏洛特的表情由猙獰變成了苦惱,最後回復成了冷漠的陰沉,她定定地看着伯爵,眼神閃爍不定。

    「唔,現在終於鎮定下來了嗎?那我們大概就可以談一下更重要的事情了。」伯爵微笑着點了點頭,似乎在讚許夏洛特的理智,又像是在嘲弄夏洛特。「老實說,您剛才的樣子真的有些嚇人——簡直就像……嗯,發現了自己情人另有所愛的少女一樣。」

    這嘲諷讓夏洛特的眉間又閃過了一道黑氣,但是她依舊沒有發怒,反而冷靜地問起了伯爵。「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當然是善意了。」伯爵輕輕地攤開了手,「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我一直守口如瓶,沒有再跟任何人透露過此事,只有您今天過來的時候我才提一下……難道這不是善意的表現嗎?別忘了,如果我真的到處亂說,您今天已經見不到我了,早就在黑牢裏面變成我的賞金了,甚至您的那些同黨們也會被帝國軍隊直接剿滅蕩然無存,不是嗎?」

    伯爵的解釋,既是一個提醒,也是一個威脅,夏洛特當然聽得出來。

    她很憤怒,但是也很無奈,很明顯現在對方既然掌握了這麼重要的消息,那麼他現在就有了完全的主動權,他想要嘲弄自己,也只能默默忍受。

    很明顯,現在問他到底是誰泄露了消息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徒然惹得對方笑話而已,只能忍耐。

    「好吧,基督山先生,您到底想要我們做什麼?」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後乾澀地問。

    「別做出這幅樣子,美麗的姑娘,我實在不忍心看着您表現得如此痛苦,請您理解,我本身對您是毫無惡意的,真的,一點都沒有。」也許是看到夏洛特已經放棄了抵抗,基督山伯爵的語氣放緩了不少,「事實上,在最基本的地方,我和你們的意見是相當一致的,我也支持你們的行動,並且不介意給你們些許幫助……」

    夏洛特越發迷糊了,她偏着頭看着伯爵,等待着對方的進一步解釋。

    「不要懷疑,我對西班牙的波旁王族並沒有任何的敬意,也不關心誰坐在西班牙的王位上面,我只是需要唐卡洛斯跑出來——而且是在我希望的時間點上跑出來,回到西班牙,製造他的動亂。」基督山伯爵仍舊從容不迫地看着夏洛特,「根據我來到法蘭西之後,一位大人物所教導給我的經驗,世界上沒有好事和壞事之分,只有時間點的好壞,所以讓他在我希望的時間跑出來是很重要的。」

    夏洛特更加迷糊了,她甚至有些不耐煩。

    「我知道,您不會跟我解釋您到底希望做什麼,但是……如果您一直用這種口吻對我們說話的話,那麼我們什麼約定都達不成。」夏洛特抿了抿嘴唇,「我總結一下您的意思吧——總之您就是要求我們按您確定的時間來行動,把卡洛斯救走?」

    「對,您的總結沒錯。」基督山伯爵點了點頭。

    「我們不能取消?」夏洛特瞪大了眼睛。

    「是的,你們不能,我不希望你們取消,我只是希望你們按我的意思行動,僅限於這次。」基督山伯爵的笑容裏面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魄力,「當然,作為回報,我會給你們補償的。」


    「如果我們不按照您的話去做呢?」夏洛特勉強壓抑住心中的惱怒,嘶聲問。

    「那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嗎?」基督山伯爵笑了出來,「那麼您就趕緊去準備護照吧,儘快逃離法國,你的同黨能跑出去幾個就跑出去幾個,至於那些運氣不好跑不了的,那只能請上帝饒恕他們了……畢竟連我都知道,在法蘭西的內政部裏面,有一些精通刑訊的大師,專門可以讓人想死都死不成。」

    夏洛特低着頭,沒有再反駁或者怒斥伯爵,但是她的手卻緊緊地握住了,以至於手腕都在發抖,巨大的憤怒讓她一時之間無法說出話來。

    基督山伯爵的這個威脅如此真實而且有力,以至於她根本就無法拒絕。

    既然在保王黨的組織內部核心層內有里通基督山伯爵的叛徒,那麼他能夠知道的,肯定就不止是這一次營救卡洛斯親王的計劃而已,他必然還知道保王黨在國境內的一大批同情者,而組織是承受不起損失他們的代價的。

    「我沒辦法現在就答應您。」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夏洛特終於說出了話來。

    「唔,我理解,您畢竟不是握有全權的人,但是我想,您肯定是有對上報告的權限的。」基督山伯爵挑了挑眉毛,「把這件事報告上去,一周內給我回復,否則您就準備行裝吧,出於對您的欣賞,我倒是不介意為您提供幾個護送您出國的護衛。」

    「好吧,我知道了。」夏洛特輕輕點了點頭,然後猛然站了起來,「那麼我可以離開了嗎?」

    「哦,當然了!」基督山伯爵做出了一個禮送的手勢,「您是我的客人,您在這裏是完全自由的,沒有人會阻攔您。」

    「好,等我的消息吧。」夏洛特也不再多說,轉身大踏步地向門外走了出去。

    「再見。」基督山伯爵依舊坐在原位,溫和地向離開兩個人道別。

    …………………………

    帶着幾乎噴薄而出的怒氣,夏洛特一步步地走出了基督山伯爵宏大的宅邸,穿過了前庭的小徑和花園,最後走出到了鐵門之外,趁着夜色,走上了一輛早已經等候在這裏的馬車。

    聽着鐵質大門轟隆隆地關閉起來的聲音,一直緊抿着嘴唇的夏洛特,終於張開了櫻紅的嘴唇,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猶如是從牢籠當中走出來了一樣。

    「您還好吧?小姐。」坐在她旁邊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夏洛特。

    他作為助手已經和夏洛特共事了一段時間了,自然對夏洛特有所了解,他知道夏洛特雖然看上去是個十分和氣可愛的女子,但是內心高傲峻刻,而且手段酷烈,絕對不是一個可以等閒視之的人。

    在剛才面對伯爵的時候,她已經積攢起了滔天的怒火,弗朗茲可不想讓自己成為這股怒火發泄出來的第一個犧牲品。

    「那個傢伙,真是讓人心情不快!怪物!野獸!」夏洛特怒罵了一聲,然後打了個響指,催促車夫趕緊上路,「我真恨不得馬上就把那個鬼地方夷為平地,上帝作證,遲早我會這麼做的。」

    馬車隨即開始啟動,轟隆隆的聲音隨之在路上響起,帶着夏洛特離開這個讓她極度不愉快的地方。

    「他確實給人一種非人的感覺。」弗朗茲點了點頭,似乎也是心有餘悸,「看到他簡直跟看到鬼一樣。」

    「和他比起來,地獄的惡鬼都要可愛一些了。」夏洛特冷笑了起來,「畢竟,惡鬼不會向他那樣,一邊跟着波拿巴皇帝搖尾乞憐,一邊轉過頭來和我們做朋友,看到他的笑容我簡直噁心透頂,一個人怎麼會卑鄙到這個地步?」

    看得出來,基督山伯爵的所作所為已經極度激怒了夏洛特,所以現在她連連詛咒,弗朗茲體諒她的心情,所以也不敢多插嘴。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聽從他的威脅嗎?」弗朗茲再問。

    「現在還有辦法不聽嗎?他的威脅都已經給出來了。」夏洛特不耐煩地反問,「他只給我們一周的時間,一周的時間什麼都做不了,弗朗茲,我們承受不起這樣的損失的,我們只能先答應他。」

    弗朗茲默然。

    確實,基督山伯爵的威脅太致命了。

    保王黨的組織滲透到了許多地方,有許許多多的成員,一周時間根本來不及一一通知他們緊急避險,也就無法完成轉移,如果真的被基督山舉報了的話,可以肯定,這些組織將會遭受重創。

    還有一個十分關鍵的地方——保王黨之所以能夠在暗地裏活動,也是因為帝國政府內部有一些官員同情王黨,或者說想要利用王黨來實現他們自己的政治利益,但是如果王黨遭受了重創,這些同情者如果都倒台了的話,以後誰還敢同情波旁王家?那王黨將會寸步難行。

    這些都是無法接受的後果。

    所以,在基督山伯爵的意外一擊之下,夏洛特和保王黨只能暫時跟對方妥協。

    妥協之後,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組織才能進行內部的調整,將已經造成的損失挽回到最低狀態。

    一想到這裏,弗朗茲也變得頹喪了起來,兩個人都坐在車廂裏面沉默無語,氣氛壓抑至極。

    「可是這個該死的混蛋到底想要幹什麼呢?」過了一會兒之後,像是發泄一樣,弗朗茲罵了出來。「這麼威脅我們,到底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夏洛特的語氣裏面多了一絲陰森,「他以為我們是笨蛋,但是很遺憾,我知道他想做什麼。」

    「他想要做什麼?」弗朗茲睜大了眼睛。

    「那個該死的傢伙,買了不少西班牙的債券,甚至可能有幾百萬。」夏洛特抬頭看了看窗外,看着夜色當中閃爍的萬家燈火,「他所謂的時間點,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控制消息,操縱債券漲跌吧,很明顯,如果唐卡洛斯親王在合適的時間逃亡了,消息傳到巴黎的那一天這種債券就會跌到讓人想要崩潰的地步。」

    「您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弗朗茲大吃一驚。

    我的堂弟告訴我的——夏洛特當然不會這麼告訴對方了。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渠道。」夏洛特以一種含蓄的語調回答,刻意為自己營造一種路子廣的神秘感。「你不必懷疑其中的真實性,這是千真萬確的。」

    「原來您已經看穿了他的把戲了啊……那就好,至少我們不是對一切都懵然無知。」弗朗茲頓時感覺放鬆了不少。

    「哼,我在他面前裝作魂不守舍,繳械投降,他還以為能把我們捏在手裏……」似乎是回想起了剛才被對方嘲弄時的樣子,夏洛特又恨恨地皺了下眉頭,顯然心裏還是憤恨無比,「這狗東西,居然還以為能支使我!區區一個賤民,也敢在我面前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來……」

    「真沒想到,這個盜匪頭子居然還準備搞這麼高端的玩法了……居然準備不靠刀子靠交易所掙大錢。」弗朗茲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他還有些難以置信,「就為了搞金融陰謀,為了多賺點錢,他就要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他難道不知道,和政治沾上關係會要他的命嗎?和我們決裂對他有什麼好處?」

    「鬼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什麼,但是千真萬確,他之所以對卡洛斯親王感興趣,不是為了那見鬼的西班牙,而是為了操縱債券。」夏洛特皺了皺眉頭,「這個狗東西,遲早會付出代價的!如果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那也就罷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他要做什麼了,那麼他就休想在債券上掙到一個子兒!」

    「您打算怎麼做?」弗朗茲追問。

    「我自有我的辦法。」夏洛特微微眯上了眼睛,回絕了對方的試探,「好了,你連夜就趕路吧,早點去英國,一周的時間很緊,我們要早點讓那邊的人知道,組織內部出了那麼大簍子。」

    「好的,我等下回家拿到了假護照就動身。」弗朗茲連忙點了點頭,「您等着我的消息吧。」

    「讓他們趕緊查,查出到底是誰發了瘋,當了那個狗東西的朋友,把他揪出來。」夏洛特眨了眨眼睛,「然後留着他給我,我要把他綁在樹上當成靶子,親手把他打成篩子!對了,還有基督山……他遲早也跑不了的,等着吧。」

    「好的,小姐。」弗朗茲-德-伊皮奈躬了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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