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離開的時候,夏爾心裏既有慶幸,也有一些說不出的擔憂,雖然情況和他意想當中一樣順利,皇帝陛下沒有經過什麼猶豫就答應了他前往土耳其和克里米亞前線的要求,但是在覲見的時候,他總感覺氣氛有一些不對。
這種感覺,並不是僅僅來自於另外在場的外交大臣閣下而已,當皇帝陛下無可奈何地承認現在他自己不能離開巴黎,而且確實只有夏爾才是前往前線慰問將士的最佳人選時,所引而不發的惱怒和嫉恨。
是的,也許那就是嫉恨?我……恐怕惹得他嫉恨我了?坐在回家的馬車上的夏爾,腦子裏突然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那種讓他心裏如果不舒服的感覺的源頭了,然後變得越發有些如坐針氈起來。
不過,仔細想想也很正常吧,像他那樣的強勢的君王,肯定最為在意自己的威望和榮光,尤其是他還是拿破崙皇帝的侄子,並且藉助他的榮光重登皇位。雖然現在因為現實情況的考慮,他不得不選擇留在巴黎坐鎮京城,但是心裏肯定極度渴望能夠仿效那位無比耀眼的天才,在戰場上享受士兵們崇敬的歡呼。
更何況,眼下這場戰爭,雖然是法蘭西帝國在和俄國人搏鬥,但現在與其說是波拿巴家族與俄國人的戰爭,倒不如說是特雷維爾家族變成了舞台上最為耀眼的明星特雷維爾元帥現在是克里米亞前線的法軍統帥,而且在拉格倫元帥已死的現在,可以說是整個聯軍威望最高的軍人,而自己則在本土負責後方,某種程度上也在決定戰爭的勝負。
是的,這場戰爭是歐洲三大列強的搏鬥,而在不知不覺當中,特雷維爾家族竟然已經在決定這場戰爭的勝負和進程了,某種程度上特雷維爾家族已經在決定世界歷史的走向。
既然這樣,皇帝陛下就算嫉恨,也很正常吧。
說到底,還是我太耀眼了,以至於像他這樣的皇帝也不得不暗生嫉妒。
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在此時身處在密封而且家裝了鋼板的馬車車廂裏面,不然的話,恐怕路人就要看到這位大臣閣下毫無體面的樣子了。
他並不感到意外,也並不慌張,說到底,隨着他的權勢和影響力的增長,他自己心裏也知道,被皇帝陛下嫌忌甚至嫉恨是遲早的事情,甚至之前有幾次他就已經感受到了對方對自己的提防和暗地裏的打壓。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事到如今,他和皇帝陛下已經不再是當時政治上的同志了,他們現在是君臣或者說政治合作者,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多少感情可講。為了自己的理念能夠被實施下去,為了讓自己可以不必一直對皇帝低聲下氣,他不得不想盡辦法擴張自己的權勢和影響力,哪怕被嫉恨他也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他甚至在心裏隱隱約約覺得,這樣一直發展下去的話,兩個人真的可能會以一種不那麼和平的方式攤牌,分出一個高下來。
他不覺得這是忘恩負義,說到底兩個人只是合作者,而且他為波拿巴家族重登皇位出了那麼大的力氣,就算欠他們什麼恩情,也早就已經還了。
伴隨着越來越稀疏的馬蹄聲,一直在道路上飛馳的馬車終於停下來。
我主意已定,誰也阻攔不了我。所以,很抱歉,陛下,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會想盡辦法擴張我自己的勢力的,如果您非要阻止我的話,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那就讓我們好好鬥一次吧。
帶着一種莫名的快意,夏爾意氣風發地走下了馬車,然後抬頭看了看自己這座恢弘的宅邸,猶如在看着自己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基業一樣。
「夏爾,回來了。」一等到他回到宅邸當中,他的妻子夏洛特滿懷欣喜地迎接了丈夫的回歸。「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了?」
因為要負責戰爭供應的緣故,最近夏爾經常在各地巡查或者監督,呆在家裏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這幾天他留在家裏的時候,夏洛特對他尤其地貼心,大概也算是小別勝新婚吧。
「覲見陛下比想像中要順利,所以我節省了很多時間。」夏爾笑着擁抱住了她,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所以今天日程上沒有別的安排了,我就乾脆回來了,想要多陪一會兒你。」
「這下又裝什麼了?」夏洛特臉色微微有些發紅,假裝埋怨了他一句,不過顯然喜形於色,「那好,既然回來得這麼早,就多陪孩子們一會兒再吃飯吧……」
「太好了,我也是這麼想的。」夏爾又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雖然已經結婚了好幾年,孩子都有兩個了,但是在僕人們的眼裏,先生和夫人儼然是一對極為恩愛的夫婦,平常在家的時候極為親密甚至不避嫌忌;在世人的眼裏,這一對夫婦既有榮華富貴也稱得上幸福美滿,可謂是最值得羨慕的家庭,又有誰能夠從浮華絢麗的表面,看得到那些潛藏在水面之下的秘密呢?
對夏洛特來說,這一切都是那麼稱心如意,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身邊的貴婦人們無人可以再比她更耀眼,她也如同既往地那樣深愛着丈夫,渾然不知道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什麼災難。
在談笑之間,這一對夫婦來到了二樓專門為孩子們開闢的遊戲間裏面,而他們一走進來,一個留着金黃色短髮的孩童就突然竄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夏洛特的大腿。
「媽媽!」
這個孩子,自然也就是他的大兒子克洛維斯了。
眼下,這個已經三歲的孩子已經可以自己隨意走動了,他也和一切同齡人一樣活蹦亂跳,到處惹是生非,不過由於過於優越的生活環境,以及父母的寵溺,所以比起同齡人來說,他得到了更好的照顧。
他的肌膚白皙細滑,並且泛着健康的紅潤,碧藍色的眼瞳泛着寶石一般的光澤,再配上天真無邪的目光,粉雕玉琢十足的可愛。
「你安靜點兒!跳來跳去哪有體統!」夏洛特一聲怒喝,然後重重地拍了下兒子的腦袋,不過當然只是徒具聲勢而已,「好了,快跟爸爸問好。」
「爸爸!」孩子套拉着頭,順從地轉過來看着夏爾叫了一聲,明顯沒有剛才見到媽媽時的熱情。
雖然兒子對自己明顯不如對母親親切,不過夏爾倒也不為己甚,畢竟他長得如此可愛,足以滿足為人父母的虛榮心了。
夏爾惡作劇似的伸出手來,壓住了兒子的腦袋,像是要把他就這樣摁到遞上去了一樣。
而克洛維斯雖然不明白父親的用意,但是他把這個當成了好玩的遊戲,用力頂住了他的手,夏爾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把他給壓下去。
「小子,你倒是有點兒力氣啊!」看着兒子憋着勁臉紅起來的樣子,夏爾忍不住驚嘆了一句,然後乾脆加大了力氣。
弱小的孩童無從抵抗這樣的力道,他小小地慘叫了一聲,然後蹲趴到了地上。
「你幹什麼啊!」夏洛特驚呼了一聲,抬手作勢就要攔住夏爾。
「別那麼緊張,我就是跟孩子玩一玩而已。」夏爾大笑了起來,然後直接蹲到了地上,看着克洛維斯,「疼嗎,小傢伙?」
「不痛!」克洛維斯搖了搖頭,像是挑戰式地看着他。
「嗯,有出息。」夏爾讚許了一句,然後伸出手來,抓住了兒子的雙腳。
接着,在夏洛特驚愕的視線下,他直接將兒子倒着提了起來。
雖然克洛維斯一直在掙扎,但是他當然無法對抗父親的力氣,所以很快他就被倒提着懸空,夏爾有意讓他保持了一個特別的高度,剛好夠他雙手撐在了地毯上。
就這樣,小小的孩童倒立在了父母的面前,手撐着地,顯露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
而夏爾還沒有玩夠,他就這樣一步步往後走,逼迫兒子也用手跟着「走路」。
夏洛特先是對夏爾的舉動很生氣,但是看到父子兩個這個樣子,確定了兒子沒事之後,最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喂,你小心點兒,要是讓他受傷了我會宰了你的!」
「你們女人就是膽小,像你們這麼帶孩子可不行。」夏爾一邊走,一邊笑着說,「我要幫這小子舒展下筋骨。看,他不是很高興嗎?」
如同他所說的那樣,克洛維斯先是很慌張,但是後面反而覺得很新奇,一邊用手走路,一邊開心地笑了起來。
平常照顧他的人雖然很多,但是一般都是女人,簡直不肯讓孩子離開視線,而且都是提心弔膽生怕他出一點事,從來沒有人敢於以這種方式來對待他,當然會讓他感到很新奇。
就這樣,父親和兒子抱在一起玩遊戲,媽媽在旁邊擔心地看着,不停地呵斥,一家人其樂融融,簡直和其他幸福家庭沒什麼兩年幸福的家庭從來都是如此相似。
然而,當父子兩個走到了房間深處的一個角落裏時,在一堆玩具中間,夏爾突然發現了一個矮小的人影,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黑髮紫瞳的孩子,一歲左右的年紀,已經可以自行走動了,只是現在,他正置身於一堆積木構建成的玩具城堡旁邊,好像正在研究其中的結構一樣,其神情模樣大為古怪,讓夏爾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不是說他不漂亮,事實上他和克洛維斯一樣粉雕玉琢,而是,他的整個氣場就和其他人大不相同,當他聽到聲音看向夏爾的時候,夏爾甚至感覺自己是在被這個一歲的孩子審視着。
紫色眼瞳裏面透出的視線,讓人實在有些難以適應。
原本其樂融融的家庭氛圍,一瞬間冷場了。
這個孩子,不同尋常。
夏爾的心裏再度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片刻的迷惑之後,夏爾稍微定了定神,鬆開了自己的手,小心地讓克洛維斯落到了地上,然後向那個孩子招了招手,「來,讓爸爸抱一抱!」
勒魯什依舊看着他,仿佛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
「勒魯什!」夏洛特有些着急地走了過來,然後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小兒子,將他抱到了了夏爾的面前,「快,叫爸爸!」
懷抱中的勒魯什離他越來越近了,而夏爾卻並沒有感到很高興。
「爸……爸。」他低聲喊了出來,聲音很低。
「嗯。」夏爾平淡地應了一聲,然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臉,和面對長子時的態度並不相同。
「勒魯什比較認生,他很少跟別人打招呼的,再說了,現在他還年紀小,也說不出幾個字來。」夏洛特低聲在丈夫旁邊解釋,「再說了,還不是你天天在外面跑,結果和孩子們這麼生疏。」
「夏洛特……」夏爾想說什麼。
「他很聰明,真的,出乎意料的聰明。」夏洛特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如果,長大以後他一定可以好好輔佐他的大哥,將我們的家業發揚光大。所以,夏爾……對他好點兒吧……」
「別說了,夏洛特!」夏爾有些不耐煩了,「我知道的。」
他明白,夏洛特是怕他不喜歡小兒子,所以才努力說他的好話。
其實何必呢?不管怎麼樣,都是我們的孩子。
「今天就和你們好好相處一會兒吧,小混蛋們。」他笑了笑。
說着,他一把抄起了兩個孩子,然後拉着他們走到了一個小小的書架和地球儀旁邊,然後隨手拿起一本畫着各種繪畫的啟蒙書念了起來。
……………………
直到晚餐時分,夏爾夫婦以及孩子們才離開了這間遊戲室,然後來到了餐廳裏面。
「幫我收拾一下行裝吧,夏洛特。」一落座之後,帶着一種歉疚感,夏爾終於將這件事說了出來。
「什麼?又要出去?」夏洛特皺了皺眉頭,顯然對丈夫這麼快又要離開家裏而感到有些不高興。「去哪兒啊?」
「去克里米亞。」夏爾低聲回答。
「嗯?」夏洛特大為驚詫,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沒錯,就是那個鬼地方。」夏爾聳了聳肩,然後將前因後果告訴了她。
「……就只有你才能去了嗎?能不能讓別人去啊?」聽完了夏爾所說的始末之後,夏洛特總算才明白了,不過她當然還是有些糾結。
這是當然的了,眼下,因為被報紙大肆渲染的浴血廝殺,克里米亞半島已經成為了讓人談之色變的地方,一聽到丈夫要去那兒,哪怕不是去打仗,夏洛特自然也會感到很擔心,況且克里米亞離法國數千里之遙,這一去恐怕至少也得幾個月。
「我是去那兒的最好人選。」夏爾苦笑了一下,然後回答,「再說了,我也確實有必要去那兒一趟。」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就去吧。」夏洛特悶悶不樂地說,「我會照管好家裏的,你不用擔心。」
夏爾有些驚詫地看着妻子,沒想到她居然這麼好說話。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怎麼可能阻撓你辦大事呢?」夏洛特也苦笑了起來,「這是你的事業,你覺得合適就這麼辦吧。我只希望,你能夠多記掛一下我們,不要亂跑,不要惹禍……否則我會發瘋的。」
停頓了片刻之後,她又加了一句,「記得幫我跟爺爺問一聲好,我實在……實在有些掛念他。」
因為勒魯什的關係,特雷維爾元帥對夏洛特大為惱怒,兩個人的關係幾乎達到了冰點,夏洛特當然想要恢復,只是不知道如何着手,也沒辦法和眼下遠在幾千里之外的元帥恢復關係。
「嗯,我會的。」夏爾鄭重地點了點頭。
餐廳內原本其樂融融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重了起來。
「說點兒歡快些的事情吧。」也許是想要讓氣氛重新變好點,夏洛特笑着抬起頭來,轉開了話題,「最近,我給菲利普物色到了一個很好的結婚對象……」
夏爾心裏突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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