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請體面一點吧!」迪利埃翁伯爵的這一聲斷喝,終於喚醒了差點就要陷入到癲狂之中的國王陛下。
在一陣抽搐般的狂亂之後,國王劇烈地吸了幾個氣,最後終於勉強地恢復了最後的平靜。接着,他惡狠狠地看着老伯爵,大聲問了一句。
「那麼,我可否有幸知道,到底是誰,對我,對一個國王下了最後通牒嗎?是什麼人,打算把一個國王驅離出他的王國嗎!」
「是一個團體,一個新的法蘭西政府,陛下。」迪利埃翁伯爵回答,「一個由法蘭西各個階層達成了共識,即將推出的新政府。」
國王臉上抽動了一下,顯然是在嗤笑着什麼,「各個階層?你們倒是把自己當成人民了啊?你們和那些我門口的那些衣食無着的暴民究竟有什麼關係?就憑你們這些無恥的叛賊,居然敢妄稱自己是法蘭西的代表?」
「人民總是需要一些代表的,不是我們就得是別人。綜合來看,還不如讓我們來代表呢。」
伯爵無視了國王的譏諷,以超然的誠懇態度回答,好像他真的不覺得自己這種貴族和其他一些資產階級去代表人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一樣。
「那麼,你們打算讓誰來當這個頭,誰來接替我的位置?」國王陛下又追問了一句。
「德-勒爾先生。」伯爵回答。
【指雅克-夏爾-杜邦-德-勒爾(jacques-charles-dupont-de-leure),1767年出生於諾曼底,最初為律師,後成為政治家,政見上屬於共和派分子。七月王朝的反對派。】
國王皺了皺眉,然後才想起這個傢伙到底是誰。接着,他臉色變得極其古怪,最後爆發出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你們倒是找了個好傢夥!這樣一個人居然能夠來接替我,哈哈哈哈!你們就讓那樣一個無能之輩接替我。成為法國新的統治者,開什麼玩笑,幾個月內他就得滾蛋!你們只是把他當成傀儡吧?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對您的這個問題我無法予以置評,因為我也不知道他能當多久的臨時政府首腦,也許確實有幾個月吧。」伯爵的聲音仍舊那麼冷漠。「但是,我們至少可以保證。只要您今天選擇了和平退位,我們就可以保住您和您家人的生命,甚至保住您和您家人在法國的財產,您可以保住體面。難道這還不足以表現出我們的誠意嗎?難道您非要選擇那種不體面的方式嗎?」
國王又皺了皺眉頭,顯然,對方開出的這個條件他已經十分動心了。
片刻之後。他重新開了口,語氣中還是有些遲疑。
「我憑什麼來相信你們?別忘了,接下來的將是一個共和國,那將是暴民們的天下!你以為你這種貴族出生的傢伙能夠在裏面裝成一個人民代表嗎?簡直是笑話!」
「當然不會,陛下。」伯爵的回答讓他一時語塞。
「但是,您也忘記了一個事實,一個很簡明易懂的事實。」
「什麼?」
「誠然。法蘭西即將接受一場磨難,暫時成為一個該死的共和國。但是……我深信,這件事對我們來說並非滅頂之災……這只是暫時的意外而已。」伯爵繼續以超然的語氣往下說着,「您恐怕也知道,世界上有兩種共和派人士:一種希望世上沒有國王,然後人人平等地享有一個國家,這是空想家;另一種同樣希望世上沒有國王,目的卻是為了由他們的團體和階級來統治國家——這是野心家。儘管訴求有那麼一點相同,但是他們歸根結底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陛下。後者最為憎恨的就是前者。所以他們會為您報仇的,他們會去把這些暴民和激進分子掃蕩一空的,您就放心吧!」
他的回答讓國王變得有些驚疑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會有什麼革命了,」伯爵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很快,它就要結束了,雖然表面上它可能會會掙扎很久。」
「結束了?」國王不由得又複述了一遍。
「是的,這場暴亂只是一出偶然的插曲而已,誠然它會造成一些悲劇,但是最終法蘭西還是會回到原本應有的軌道上——重新成為君主國家,我們只需要看着形勢的演變,默默等到那一天……哪怕需要讓今天興高采烈的暴亂者們血流成河也無所謂……或者說,這樣更好。」
「你投靠了波旁家族?」國王陛下總算明白了點什麼。
「不,陛下,您需要再發揮一下想像力。」伯爵死板的臉上,此刻終於露出了一點點笑容,「還有哪些人適合去當法蘭西的君主呢……?」
「波拿巴……」國王終於明白了,他咬牙切齒地喊出來這個詞。。
接着,他又大喊了起來,「原來你投靠的是他們?」
怒火重新湧上了他的心頭,但是隨之而來的是更為深切的無力感。
他明白,現在他已經無能為力了,就算知道了所有一切那又能怎麼樣呢?
「談不上投靠,只是做出了一個選擇而已。同樣的,您現在也需要作出一個選擇……是體面地帶着我們的敬意離開呢?還是繼續抵抗,給奧爾良家族帶來一個不可知的結局呢?現在您應該可以相信我們的誠意了吧?我個人奉勸您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伯爵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是其中的威脅含義已經表露無遺,「請快點做出決定吧,陛下。現在,您只剩下五個半小時了。」
「你!」
「如果您作出了和平退位的決定,那就請儘快到巴黎市政廳去,向法蘭西所有人宣誓您的退位,而後,法國新的臨時政府就將成立。」伯爵決定不兜圈子了,將一群人事先預定好的對國王的處置全盤說出了出來,「接着,我們將會派人護送您和您的家人離開法國,前往英國,在那裏您可以得到最夠的安全保障,遠離法國的一切紛擾,這對您來說恐怕也是好事吧?」
在敘述的時候,迪利埃翁伯爵驀地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十八年前,路易菲利普就是這樣對待波旁王族的,十八年後,終於輪到他來接受這種命運了。命運,究竟何等的變幻莫測!
「請儘快作出決定吧!」拋下那一點無謂的思緒之後,伯爵最後又催促了一句,然後再也不管國王的反應,轉身離開。他明白,這位先生也已經退出了他的歷史舞台,再也不可能起什麼作用了。
望着伯爵離去時的背影,國王動了動嘴,但是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喊出來。
就算把他強行留了下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這樣,他任由迪利埃翁伯爵離開了。
接着,他勉強自己重新站起身來,然後拖動着疲敝不堪的身體,走到窗戶外,靜靜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那些衣衫不整的暴民們,正歡呼雀躍着,隨時準備發起對王宮的總攻。
決定已經做出了,事實上不需要考慮什麼。
但是,還有幾個小時,時間還很充裕,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最後再看看這片他曾統治的國土——他心裏清楚,不管答應不答應迪利埃翁伯爵帶來的建議,此生他都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再踏足於這片國土了。
他的王朝就這樣死了,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就算有萬般不甘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現實。
然而,望着窗外的那些暴民,他仍舊有一股說不出的憤怒。
「我不是死在你們手裏的!」仿佛是為了跟誰辯解似的,國王陛下大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是的,他的王朝,並非死於窗外的這些暴民之手,而是死於那些按兵不動甚至倒戈的軍隊之手,死於那些置身事外的國民自衛軍之手,死於那些背叛了他的資產階級和貴族以及官僚之手。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是該到了結的時候了。
他已經不想再抵抗下去了,一個人是無法和整個國家為敵的。
他抬頭看了看依舊陰沉着的天空,將視線投向了那無盡的蒼穹,然後,他好像看見了幾道幻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的幻影。
「父親,對不起……我失敗了……」七十五歲的老人突然像一個孩子一樣大聲地哭了出來,哽咽着向不幸隕難於大革命中的父親道了歉,為自己丟掉了父子兩代人謀奪王位的宏願而道歉。
父親的幻影嚴厲而且飽含責備,宛如六十年前一樣。
他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淚縱橫。
「沒關係的,哥哥。」他突然好像又聽到了什麼。
「阿德萊德,阿德萊德!」他又睜開了眼睛,然後惶急的重新看向天空,他的妹妹正對他微笑着,口唇輕動,在說着什麼。
「如果我過去了之後,命運再次將災禍強加到我們一家的身上,請不要失去希望,請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好好活下去!我會在那裏好好祝福你們的,願上帝賜福於您!」
「我在那邊可以等很久,不要急着來找我……」
一句句話重新迴蕩在他耳邊。
「你早就想到了這一天了嗎……」他悲傷地嘆息了一句,淚水重新從臉頰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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