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狐岐山中,鬼王和鬼厲相隔一丈,並肩而立。
鬼王背負雙手,神情自若,道:「我聽說你前去空桑山,雖然將煉血堂收服,但唯一剩下的一個不肯降服的野狗道人,卻被你保了下來,可有此事?」
鬼厲看了鬼王一眼,但見他臉上神色一片平和,也不知心裏想着什麼,當下緩緩點頭道:「不錯。」
鬼王笑了笑,轉過身去望着青綠如玉的湖面,淡淡道:「以往你率人攻伐,向來殺戮殆盡,怎麼今日對着此人,卻留了情面?」
鬼厲沉默了片刻,道:「煉血堂如今雖然式微,但八百年前畢竟乃是領袖一時的門閥,非比一般小派。」
鬼王站在那裏,也不見有什麼反應,也不知道他對這個解釋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過了半晌,他忽然道:「說起來你手中法寶之上,噬血珠本是黑心老人的遺物,算來你和煉血堂,只怕也有幾分香火之情。」
鬼厲緩緩抬眼,向鬼王望去,鬼王卻正好轉身,也向他看了過來。
他們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對撞,鬼厲的目光是陰冷的,鬼王的目光,卻是深邃而平和的。
鬼王忽然笑了笑,道:「最近在蠻荒發生的事,你可知道?」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點了點頭,道:「是,聽說了。」
鬼王悠然道:「聽說是君問心領頭做的,如今他更是青雲門少掌教…」
他頓了一下,才向鬼厲道:「你怎麼看?」
鬼厲卻沒有立刻開口說話,沉默了許久,鬼王對他也似乎特別有耐心的樣子,毫無着急的神色。
半晌,鬼厲緩緩道:「這一次我們收服煉血堂,教中除了四大派閥之外,最後一個較有實力的派系也被瓜分完畢。」
鬼厲的回答莫名其妙,然而鬼王嘴角卻浮起一絲微笑,點頭道:「不錯。」
鬼厲道:「魔教之中,向來山頭鼎立,四大派閥無不想彼此侵吞,往日迫於正道外力,才共同抵禦外敵,如今自然不同於當年,而眼下教中勢力逐漸排定,再進一步,便是四大派閥激戰,只不知道由誰先動手罷了?」
鬼王身子頓了一下,道:「那依你看來,我們聖教之中,四大派閥既然免不了一場廝殺,你覺得我們先動手的好呢!還是靜心等待?」
這一次鬼厲卻沒有絲毫猶豫,立即道:「先發制人!」
鬼王盯着他,道:「好!那你以為先對付哪一派?」
鬼厲道:「長生堂!」
鬼王眉頭一皺,但眼中已有讚賞之色,道:「為何?」
鬼厲道:「如今鬼王宗與萬毒門實力最強,合歡派與長生堂稍次,合歡派向來低調,但長生堂堂主玉陽子道行雖高,卻自傲自大,一向以當年青雲山正魔之戰中主持人自居,以為魔教中唯他獨尊,如此蠢材,不選他還有誰?再加上君問心此舉,正是消除了動手的最後一個隱患,說是他助了我們一臂之力,也不為過!」
提到君問心,鬼厲目光微有閃爍,卻又在鬼王看過來之際,平靜下去。
鬼王拊掌微笑道:「好,好!說的好。」
鬼厲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十年來,你非但傳我天書二卷,更將平生所學、策謀決斷,一一相傳,我若是連這也看不出來,豈不是辜負了你的苦心。」
鬼王微笑着望着面前這個年輕人,如同看着一件自己親手打造的完美珍貴物品,歡喜中隱隱還有一分自傲,只聽他道:「那也不盡然,我傳你東西,卻也要靠你自己領悟。這些年來你進境之快,實在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本以為以你資質,至少也要修煉三十年以上,不料只用了十年,你便已有大成,難得、難得!」
受了鬼王這般誇獎,鬼厲臉上卻似乎沒有什麼笑容,仿佛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一般。
不過鬼王也不在意,這些年來,面前的這個人從當初的張小凡,變成今日的鬼厲,往日的性情早就變的天翻地覆,除了容貌依然,其他的幾乎再也沒有什麼當年的影子了。
鬼王微微一笑,道:「那若是你來主持,當如何進行?」
鬼厲微一沉吟,道:「此次便是良機,死亡沼澤之中有異寶出世,玉陽子必定視做囊中之物,絕不容外人染指,但正道眾人蜂擁而至,我們可待長生堂與正道火併,其後兩敗俱傷之際,再暗中連結萬毒門、合歡派一起下手,這等落井下石之事,他們必定不會推辭,如此一戰必可成功!」
鬼王望着他,沒有說話。
鬼厲緩緩抬頭,向鬼王看去,淡淡道:「怎麼?」
鬼王仿佛看他看的有些出神,片刻後醒悟過來,慢慢把目光收回,仿佛在深心處嘆息一聲,淡淡道:「沒有,你說的與我所想,幾乎都是一樣的。」
鬼厲不說話了。
鬼王淡然一笑,道:「你再休息兩日,便去死亡沼澤吧!」
說着,他從懷裏拿了一緘封好的信封,遞給鬼厲,道,「具體安排之事,我已經在這信中寫的清楚了,到了大沼澤之後,鬼王宗一切人物,皆聽你調遣。」
鬼厲慢慢接過此信,收到懷裏,沉默了片刻,向鬼王點了點頭,隨後轉身離去。
但就在他才走了幾步,忽聽背後鬼王道:「還有一件事…」
鬼厲停了下來。
鬼王的聲音悠悠傳來,道:「你與我說話之間,怎麼稱呼我們聖教,還是一口一個『魔教』?」
鬼厲沉默了許久,冷冷道:「我入教十年,這裏整日征伐血斗,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更是無時不有,怎麼配的上一個聖字?」
鬼王大笑,隨即道:「哦!那原來你出身的那個正道之中,又是如何?」
鬼厲的身子仿佛微微抖了一下,片刻之後,只聽他道:「正道中人所做兇惡之事,也不比魔教中人差了!」
鬼王饒有興趣地望着他,道:「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心中以為的,卻是什麼是『正』?」
鬼厲沒有回答,沉默了許久,抬起頭望了望天空。
「我不知道!」
他低低地道,仿佛對着自己說一般……
那個從背後看去有些孤單蕭索的身影漸漸遠去之後,鬼王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他深邃的眼睛裏,仿佛閃爍着神秘的光,閃耀不停,不知道心裏在想着什麼。
這時,有個聲音從另一側傳了過來,開口道:「宗主,我…」
鬼王打斷了他的話,道:「青龍,上來吧!」
「是。」
青龍從木橋上走了過來,順着鬼王的目光向遠處看了一眼,道:「剛才副宗主也在這裏嗎?」
鬼王點了點頭,道:「什麼事?」
青龍道:「萬毒門的那個老怪物又差人秘密過來,詢問宗主何時派遣人手進入死亡沼澤,大家一起共行大事?」
鬼王冷笑一聲,道:「你回復他們,三日之後,鬼王宗與萬毒門、合歡派一起入澤。」
青龍點了點頭,道:「好。」
鬼王沉吟了一下,忽然似想到了什麼轉頭對青龍道:「青龍,你怎麼看君問心?」
青龍一番思量,凝重道:「又一個萬劍一!」
鬼王深深嘆了口氣,道:「是啊,萬劍一,呵,又是一個萬劍一般的人物啊…」
許久。
「那鬼厲呢?你又是怎麼看的?」
青龍一怔,抬眼向鬼王望去,只見鬼王眉宇間一片平和,但目光深深不可見底,心中沒來由的一寒,一時竟忘了回答。
鬼王笑了笑,道:「怎麼了?」
青龍驚醒,隨即沉吟,神色間卻有些遲疑。
鬼王看在眼底,微笑道:「青龍,你我相交多年,有話但說無妨。」
青龍搖頭苦笑,隨即道:「這般說吧!我如他這般年紀時候,道行沒他高,城府沒他深…」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了下來,鬼王皺了皺眉,道:「怎麼了,還有什麼,說罷!」
青龍猶豫了片刻,向鬼王望去,道:「手段沒他狠!」
鬼王望了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麼,緩緩轉過身去,望着碧波如鏡的湖面。
青龍在他背後,慢慢道:「這些年來,尤其是最近兩年,鬼厲行事手段越來越是激烈兇狠,動輒殺人,在權爭中更是辣手無情,而且我們鬼王宗年輕一代之中,較出色的人才如殺生和尚、燕回等人,盡數都聚集在他的門下。」
鬼王淡淡道:「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青龍緩緩搖頭,道:「也不是,只是當年他…怎麼如今竟變做了這等模樣?」
鬼王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其實我當初也看走了眼。」
青龍一驚,道:「宗主,你說什麼?」
鬼王道:「我傳他天書二卷的時候,本以為以他資質,至少要三十年才能有成,但這十年間,特別是最近五年,鬼厲的修行突飛猛進,直可說是一日千里,只怕他是內秀於心,連我也不曾看出來!」
他說到這裏,一直背對着青龍的眼眸中,仿佛也閃過一道不為人知的寒光,但他的聲調卻沒有任何的改變:「他性子堅忍執着,堅韌不拔,於修道一途實是大大有益,但我仍懷疑,只怕其中還有其他緣由。」
青龍皺眉道:「難道他還有什麼秘密?」
鬼王搖了搖頭,道:「你應該知道他身懷青雲門道家真法和天音寺的大梵般若吧?」
青龍點頭道:「不錯。」
鬼王緩緩道:「以我暗中觀察,他非但在我們聖教天書真法上已有大成,便是青雲門的太極玄清道與佛家的大梵般若真法,同時也突飛猛進,這三門真法,難道暗中竟有相輔相成之奇效嗎?」
他轉過身子,對着青龍笑了笑,道:「以他此時的修行,再加上手中那件奇異法寶『噬魂』,縱然是你有乾坤清光戒,只怕也只有五成的勝算。」
青龍微微一笑,道:「老了,比不過年輕人了。」
鬼王忽地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哪有此事?」
他微笑着,悠悠地道:「我當年看出這少年必定不是池中之物,而如今他成就卻更在我料想之上。鬼王宗若有此人接班,來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只是…」
鬼王負手而立,卻突然住口不說,走到亭子邊上,向外眺望。
青龍安靜地站在旁邊,向着鬼王望去,那一個掌握重權的身軀上,此刻卻突然隱隱有了一分蕭索,默默地傳達着那沒有說出口的話。
碧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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