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陣雨,來時兇猛,消減得也快。
等到天將破曉,一線微明的曦光穿過窗板縫隙穿入屋來,外面的雨聲已經變得淅淅瀝瀝,不再象昨夜那樣,風狂雨驟直欲摧房拔舍。
經過一夜風吹,房間裏清冷了許多。門窗閉着,屋裏仍然很暗。秦蘇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盯着地上一隻潮蟲兒出神。
胡不為輕輕哼了一聲,秦蘇立時被驚醒了,轉過頭去,輕輕掖上被角。胡不為蜷在被窩中,背對着她向里睡。一頭烏髮凌亂披散在枕頭上,象許多細小的蛇。
「胡大哥……你在做什麼夢呢?」
秦蘇的眼神慢慢變得溫柔,心裏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期待。她把細白的手掌輕輕按在那萬縷黑線上,沒料想,在黑暗中黑白的反差仍然如此鮮明。「你在夢裏,可曾記得秦蘇?還記得那個……你不肯離棄,說過的要與她同生共死的姑娘麼?」
胡不為鼻息悠長。他沒有聽見背後良久之後的一聲幽幽嘆息。
薔薇花,小軒窗,他又回到西北那個偏遠的村子裏去了,回到那個熟悉的家。一年多失去魂魄的苦難,他並不知道。在他的意識中,這漫長的一年,只是一個晚上而已,他只記得自己還行在尋找妻子的路途之中。
夢裏風物一如前時,暮春時節,天上晴日正好,燦爛的薔薇開在矮窗之下。妻子坐在窗下描眉,看見他回來了,趕緊放下手中銅鏡和牙梳,面上燦起喜悅的微笑,張開雙臂向他跑來。
「萱兒……」胡不為被巨大的幸福填滿胸腔。原來妻子沒有死,原來他還有一個完整的家。記憶里那些無法言明的痛苦和折磨,原來只是一場令人驚悸的噩夢。
他胸中湧出了委屈,流着淚叫喊,也張開雙臂向妻子撲去。在一瞬間,他已經忘了漫長歲月里所經受的苦難,他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眼裏心裏,此刻只有這曾經屬於他的幸福,象溫暖的陽光包裹住他。妻子還在,兩情相好,兒子快要出生……那些黑暗和陰霾,只是個夢吧,只是個噩夢吧,現在這一刻才是真實吧?
「萱兒!」他忘情的呼喊,沖向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女人。他心裏有千言萬語,他想問妻子這麼長時間到底去哪裏,為什麼不跟在他的身邊?難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麼?她不知道他每一個晚上都想着她麼?然而,語言在此刻沒有作用了,吐字太慢,不能承載自己胸中汪洋一般浩瀚的情感,喉管太窄,甚至連呼吸都被凝噎阻在喉頭,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只能用眼睛貪婪的,急切的看着妻子,生怕那張臉會再次煙消雲散。
他把那個溫軟的軀體迎入懷中,便在四隻手臂交穿而過的剎那,在他靈魂的深處,在無限遠的高空之上,一道閃電亮徹四方。
有什麼樣的語言,能形容這剎那間的狂喜和狂悲,又有什麼樣的文字,能說明這一刻的堅貞和諾言?
千篇歌詠作無聲,萬卷詩文盡失色。
什麼生死相許,什麼海枯石爛,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這一瞬間成了永遠。
一滴淚從他眼角滲出,慢慢滑落,變得冰冷,然後洇入了早就濕成一片的枕布之中。
「萱兒……」胡不為在被窩中顫抖,一聲囈語跟着淚水說了出來。
「二十一……」
背後的秦蘇頓住了呼吸,她緊緊的咬住嘴唇,眉頭已經鎖上了,她在心裏數着這個數字:「二十一……」
從昨夜到現在,胡不為已經叫了二十一聲「萱兒」,叫了五聲「嫣兒」。
可他沒叫過一聲「蘇兒」。甚至一聲「秦姑娘」,「秦蘇」,都沒有。
一點酸楚的滋味,在秦蘇胸中慢慢擴散。她痴痴的看着那個埋在暗影中的瘦削的肩膀,忽然感覺自己離他很遠。「胡大哥……難道在你心裏……我一點影子都沒有麼?」
胡大哥是在做夢,然而夢裏沒有她。他夢裏只有兩個女人,一個叫『萱兒』,一個叫『嫣兒』。『萱兒』該是胡大哥妻子的名字吧,他那麼重情義,在魂魄初復的這一夜間,就叫了二十一聲。
可是,『嫣兒』是誰?為什麼一句『秦蘇』都沒有,卻有五聲『嫣兒』?難道這個女人比自己還重要?秦蘇忽然間發現,自己對胡大哥的身世,了解得竟然這般貧乏。
他的世界裏有兩個女人,完全沒有自己……那這一年多來的無怨無悔,痴心暗許都只是鏡花水月,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麼?
不!不是的!不是一相情願。秦蘇告訴自己,仿佛要給自己安慰。胡大哥願意和她生死與共,他很看重她,在他心裏,秦蘇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秦蘇重複着這個念頭,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別的思想左右……可是,思緒由不得她,在念了三句『很重要的……』之後,那個她不願意想起來的事實又無情的浮上來,無法阻擋的凸顯在心間。
既然很重要,為什麼……他一句『蘇兒』都不肯說?
秦蘇的臉瞬間暗下去了。那個從昨夜裏一直懷着的不安和期待,不知什麼時候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困在心境中的人,是不記得時間流逝的。
玉壺光轉,在層雲上。被瀟雨籠罩的江寧府城,此刻誰都見不到那個鎖着兩個痛苦神仙的囚禁之月。然而層雲再厚,能遮擋住月光灑落,終究不能暫緩一下漏壺中細細瀉下的白沙,天很快就亮了。
卯時一刻,賀家莊裏催食的鐘聲便響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眾人,又開始忙碌活計。
灶房的嬤子端來早茶和清粥小菜,秦蘇沒有心情吃。胡亂搽了把臉,便又合上門板,坐在床邊自想心事。
賀江洲來看過她。但見秦蘇一臉悒悒,似乎懷着沉重心事,花花公子識趣的沒有表露心意,只關切的問了胡不為的狀況,秦蘇不冷不熱的態度讓賀江洲心裏直納罕……發生什麼事了?連討好胡不為都得不到秦蘇的笑臉。
午後,范同酉偕同賀老爺子來探望。細細看了胡不為的狀況,老頭子不置可否,只教秦蘇好生照料他,別讓胡不為感受風寒。
兩人出去不久,青空子也來了。他帶來幾粒碧綠的丹藥,說是可以培築精氣的。這事倒提醒了秦蘇,她趕緊收起哀傷,從包裹里翻出前些日子從青琴酒樓買來的瀧珠。那賣藥道人說這些瀧珠對魂寒體怯之人最有效,胡大哥現在用了正合適。
「那是什麼?」青空子看着她手裏的乳白珠子說。
「保一瀧珠,兩個月前我跟人買的,說是可以保養魂魄,我想給胡大哥服下。」
「拿來我看看。」青空子把珠子接過去了,放到鼻前嗅了一下,卻皺起眉頭。「化多少銀子買的?」
「他沒跟我要錢……怎麼了?」
「沒要錢?」青空子臉上閃過一絲訝色,「我還以為你被人騙了呢,這不是什麼保一瀧珠,而是一種禽鳥結的骨丹,叫白毛子。」
「啊?!不是瀧珠?」秦蘇吃驚的看着道人,「那……吃下去會不會出什麼事?」
「那倒不會。」青空子說,「不過這東西沒什麼效用,拿來給小孩子玩玩還成。」
秦蘇傻了。她哪知道自己珍藏了一個多月的寶貝竟然這麼不值錢。可是……那道人幹什麼費這許多工夫來騙自己?還沒跟自己要銀子,他到底有什麼目的?秦蘇哪裏知道,這些東西只不過是賀江洲為勾引她出門而設的道具罷了。
她這邊想不明白,青空子卻已將丹藥餵到胡不為口中了。細細診了胡不為脈搏,青空子又皺起眉頭,「不好,」他說,「脈搏壯弱交替,這不象正常徵狀。」
秦蘇一顆心沉了下去。
「很不好。」就在此時,斜對的秦蘇房間的范同酉房裏,老酒鬼也踱着步說出同樣的話。他的臉上罕見的籠着一股凝重之色。
「他的身子先是閒荒一年多,魄識都很微弱,然後前次又讓鬼魂的死氣侵襲,傷了元氣……唉,現在塑回魂魄,終究不能恢復成以前狀態了。」
賀老爺子坐在一邊,問他:「那會怎樣?」
「主不鎮仆,仆不服主,神魂離舍,七魄分治……」
「說簡單點,」賀老爺子不滿的瞪了他一眼,「這時候還裝什麼高深,說這些玄虛詞語來考教我麼?」
范同酉嘆口氣,「他不能時常保持神智,一時混沌一時清醒。這個狀況可難說捱到什麼時候……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你不是會塑魂塑魄麼?沒有法子對付這個?」
范同酉苦笑搖頭。「要是我會這個法子,先前的青鸞魄早讓我塑到身上了。我就是不會固化七魄……」賀老爺子無語,想了想,看見范同酉仍在自責之中,便安慰他:「算了,那也沒有辦法,咱們都盡力了。事情到如此地步,都不是你我的錯。」
范同酉嘆息一聲,默默點頭。看向窗外,亭台欄杆都被綿雨澆得濕漉漉的。
*******
入耳是一片瀟瀟之聲。
胡不為大叫一聲從床上坐直起來。他剛才夢見一個女人用雷電劈中他的腰間。那個夢境何其真實,胡不為甚至能清楚的回憶起,雷電在她手掌間尖銳炸響的聲音。
她劈在自己腰間,真可怕,她是誰,為什麼要打自己?
腰真的很酸,很疼。不只是腰,肩膀,大腿,手臂,脖子,身上幾乎無處不疼,胡不為驚駭的發現,自己的手足竟然軟得跟麵條似的,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他驚惶的想叫,然而僵硬的喉舌不聽使喚,只能發出『啊,啊』的嘶啞聲音。
一年多靜坐不動,他的血液沉積,筋骨萎縮,一時又怎能恢復如初。
胡不為不明所以,混混沌沌的,又一頭栽在枕頭之上。帳紗如雪,兩邊吊着明晃晃的金鈎,翠綠的絲墜連着美玉雕鏤的盤長,吊在鵝黃的流蘇之中。錦被紗帷,金鈎玉墜,這是大戶人家的器物,自己怎麼跑到這裏來了?胡不為聞得枕上一股淡淡的幽香,思緒又錯亂起來。
這是蘇員外家?自己跑到西京給兒子找奶娘,然後救了蘇老太爺……在這睡覺麼?
可是記得已經離開了呀?後來又去了劉佩玉劉老爺家……這是劉老爺府上麼?不對!不對!在劉老爺家已經碰上了妖怪……妖怪!
胡不為驚出一身冷汗。意識深處對這兩個字的戒懼是什麼都消弭不了的,受過這一激,經歷的一切便如同走馬燈上的圖畫,飛快的湧入他的腦中。監獄、追殺、猴子、刑兵鐵令、鬼魂……這些瞬息爆發的記憶洶湧不絕,胡不為只覺得腦袋快要裝載不住了,又疼又脹,似乎要炸裂開來。
門口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減緩了他的痛苦。胡不為支起耳朵聽她說話,一時倒忘了頭疼。
「多謝你了,賀公子。這事還要麻煩你。」
「嗨!這時候還跟我說客氣話!」是一個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你盼着胡大哥早一日恢復,難道我就不是一樣的心思?這裏庭院開闊,景色最美。把胡大哥搬到這裏,對着花木美景,他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先前那女子笑着說:「嗯,是你有心。胡大哥醒來,一定會很高興。」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了,先不多說,你給胡大哥餵飯去吧,待會兒我讓丫鬟把用具給你送來。」腳步聲沓沓,他匆匆離開了。
胡大哥?他說的是自己麼?自己怎麼又病了?胡不為腦中一陣迷糊。聽見門口步聲微響,一陣風吹着香氣向房中湧來,很淡雅的溫香。那個人輕輕關上門,登時把瀟瀟的雨聲都阻隔在外面。
一個白色的影子出現在床邊。胡不為偏過腦袋去打量她。
這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很年輕,她捧着一個瓷碗靠近床頭。一張溫柔的臉在金鈎下慢慢顯現,秀氣的鼻子,雪白尖俏的下頜。眉成細柳,目蘊深情,這女子顧盼之間有一股溫婉的嫵媚,只是,她此刻似乎懷有心事,眉目間籠着一股淡淡的憂鬱,如薄雲掩月般,讓她微生楚楚之態。
這張臉,好象在哪裏見過……而且,感覺很親切……
胡不為努力的搜索記憶,想要找出跟這女子相關的點滴,他剛要抓住點什麼,可在一忽間,那點線索又斷了。
不等他得出答案了,那女子已經靠近過來。她低着頭呵氣,一邊用湯匙輕輕攪動碗中清粥,動作細緻而輕柔。裊裊的熱氣將她的臉掩得時隱時現,胡不為能看見她長長的睫毛象兩把小刷子般微微眨動。片刻,粥涼了,女子抬起頭來,清亮的眼光掃到他的臉上,她這時才看見他已經睜開的眼睛。
仿佛戲劇一般。胡不為看着那女子身子震了一下,倒退兩步,香唇微張開,兩個漂亮的眼睛瞬間睜圓。『叮噹』——辛苦吹涼的粥羹就這樣直接從手中掉落,瓷器清脆的碎裂之聲,和她失聲驚呼同時響起來,「胡大哥!你醒了?!」
「啊……」胡不為只能發出這兩聲粗啞的呼喊。他疑惑的看着她,看見那張臉由驚訝變得喜悅,由喜悅變成委屈,由委屈再變成感激,然後感激再變成悲傷和欣喜交織。仿佛都發生在一瞬之間,胡不為看着許多複雜的情感在她臉上一一閃過,還沒明白究竟怎麼回事,那個溫婉的女子已經流着淚撲近床邊,張開雙臂似乎想要撲到他懷裏,但她忽然間仿佛想到了什麼,又猛然頓住了,臉上泛起紅暈,微微咬住嘴唇。
「胡大哥,你……你……」她嘴張了張,好象有話要說,可卻說不出來,兩個眼睛重新蒙上霧氣,卻低下去了,不敢和胡不為對視,一瞬間,羞怯和哀憐再次浮在女子的嬌靨之上。她跺了一下腳,終於不甘的向外跑去,「你等着,我把炭兒給你叫過來。」她飛快的拔出門閂,淅瀝的雨聲再次傳入耳中。
「炭兒……」胡不為的神智又清醒了一些。他的兒子,名叫胡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躺在這裏,對着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為什麼身邊會有這個年輕的女子,她的表情好奇怪……可胡不為並不覺得突兀,在他潛意識深處,感覺到自己跟這個女子很熟悉,似乎她一直就伴在自己身邊,他不知道這個感覺究竟從何而來,還有……兒子胡炭怎麼也跟過來了?
想不明白,頭疼,顱內萬針攢刺的痛苦再次侵襲了他,胡不為忍不住呻吟一聲。自己不是在給萱兒找藥的麼?怎麼會來到這裏?
記憶生了斷層,胡不為只記得自己帶一隻猴子跑出監獄去了,已經和蘇老太爺他們分手了……好象,後面還有一些事……胡不為緊皺着眉頭,額間緊繃的感覺,似乎給他一種絞着腦筋找到答案的力量。
苦榕……青龍士……白老虎……秦蘇……
「啊!秦蘇!」醍醐灌頂一般,胡不為瞬間記起了所有的往事。「她是秦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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