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戰一直持續到黃昏,諸部落聯軍、以至少數倍於敵的兵力,依舊沒能將明軍騎兵驅逐出戰場。死傷的人與馬匹,遍佈山谷。
雙方收兵之後,次日一早明軍終於停止了追擊。他們的人馬有限,估計暫時也無力再糾纏蒙古軍。
此時的大汗中軍里,還有首領主張,希望大汗聚集騎兵與明軍一決高下。畢竟到目前為止,諸部聯軍的精銳尚未傷筋動骨,仍可一戰。
但阿岱汗沒有答應,他只說了一句話:「即便是最有經驗的獵人,等待了很久,走了很多路,也可能一無所獲。」
阿魯台也不主張繼續作戰,他只消瞧一眼那些兀良哈人、耷拉着腦袋的樣子,便知道再發起一場大戰是不可能的事。人們的士氣與信心很重要,蒙古大軍兩天前襲擊明軍輜重營時剛吃了虧,現在讓各部再奮力一搏、談何容易?
阿魯台觀察了一會兒大汗的神態,覺得大汗毫不猶豫的決定、也是出於這樣的想法。
下面的許多頭人、甚至是部落首領,與大汗、知院、宰相等高位者不一樣。他們的感受很簡單,也許一場大戰前對於戰利品的渴望、以及慷慨的鼓-動,就能讓他們勇猛向前;但要大家不論勝敗、長期堅持恢復大元的信念,幾乎不可能。
「南面還有明軍的主力大營,他們在等待步軍增援。」阿魯台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們應該抓住現在的機會,儘快離開戰場。丟掉營中笨重的東西,向哈剌溫山西面迴避。到那時我們將得到科爾沁人、以及阿蘇特人的幫助。」
這時兀良哈人脫魯忽察兒問道:「那我們兀良哈部落的人怎麼辦?」
旁邊馬背上一個科爾沁部落首領脫口道:「當然和我們一起走。」
阿魯台看到脫魯忽察兒沮喪的神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脫魯忽察兒所指,應該是兀良哈諸部的牧場、以及在各處的部族,而非軍中這些騎兵。
「明軍在草原上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阿魯台道,「等他們離開了,你們再回來。」
脫魯忽察兒嘆了一口氣。
阿岱汗開口道:「現在只能照知院所言,先設法避開明軍。」
大汗表明了態度,陸續便有幾個人附和。但周圍的人們此時顯得有點沉默了,再也沒有人提出甚麼主張。
阿魯台見大汗眺望着北面,便循着大汗的目光看過去。北邊幾乎甚麼也沒有,只能看見越來越明顯的起伏山勢。阿魯台這才意識到,這個地方離哈剌溫山已經不遠。
他收回目光時,又看到了連綿西去的隊伍,有馬拉的車、牲口,以及無數的男女老幼。許多人垂頭喪氣,看上去就像在逃難一樣。
此役蒙古聯軍並沒有遭遇戰場上的大敗。但其間有一個錯誤,導致了大軍不僅一無所獲,還因為各種原因損失慘重、不限於戰場上拼殺的死傷……
好在漢人們在草原上生存與活動,顯然比蒙古人更不容易。兩天之後,明軍的大股人馬離蒙古大營越來越遠。蒙古人只想遁逃,似乎沒有甚麼難度。
今天各營很早就停下來了,甚至有時間散出人馬,到各處去打獵收集食物,以減少軍營的消耗。
大汗的中軍大帳搭好之後,阿魯台帶着阿莎麗,去見大汗。帳中還有脫魯忽察兒等首領,大家十分默契地談論着族人打到的一些打獵物,一時間沒有談論令人沮喪的戰事。
不料這時帳篷門口來了兩個人。一個阿岱汗的侍衛,帶着一個阿蘇特人、乃阿魯台本部中的頭目。
帳中其他人也馬上猜到了,那個阿蘇特人是阿魯台的族人,因為阿蘇特人長得很不一樣、本就是元朝的色目人。大伙兒紛紛側目,看向了阿魯台。
大汗點了一下頭,那阿蘇特人徑直走向阿魯台。來人應該有甚麼重要的事,否則大可不必着急地來到大汗帳中。
果不出其然,阿蘇特人拿出了一份信件,並在阿魯台身邊耳語道:「瓦剌人要攻打我們了。」
阿魯台臉色一變,他愣了一下,說道:「先稟報大汗。」
阿蘇特人便拿起信件,走到大汗前面,單膝跪地將信呈送上去,稟報道:「樞密院以前曾派人混到了馬哈木的部落中,不久前有人冒死逃回來,說出了一件大事。
馬哈木知道了明國人正在與諸部大戰,便下令從各部調集騎兵。據說馬哈木已經主動派出使者,前往明國索要盔甲兵器,想以幫助明國夾擊大汗為由,趁機攻打大汗。」
帳中的人們聽到這裏,一陣喧譁。大多人立刻開始痛罵瓦剌人。雖然同為蒙古部落,但韃靼諸部首領對瓦剌人的厭惡痛恨、似乎超過了漢人。何況這回瓦剌人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在草原上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更令諸部不齒。
科爾沁部落與阿蘇特的首領,紛紛上前表忠,要跟隨大汗反擊瓦剌人,狠狠教訓他們。反倒是阿岱汗自己沒有多言,顯得有些寡言少語。
於是眾人重新議論戰事,直到天黑。
諸部首領陸續散去,回各自的營地。唯有阿魯台和他身邊的妹妹,留在了中軍大帳。
吵鬧的氣氛終於消停了,侍衛端上來煮好的奶茶,阿岱汗輕輕揮了一下手,讓侍衛們退下。大帳里更加冷清。
君臣數人默默相對,阿魯台正想開口說話,忽然發現阿岱汗有點不太對勁,便將到嘴的話又重新咽了下去。
只見阿岱汗端起茶碗時,手竟然有點抖,奶茶也濺了一些出來。阿魯台抬起頭,看到大汗的臉很紅,額頭上的青筋也鼓了起來,好像在強忍着甚麼難以承受的痛苦。
阿岱汗終於沒能喝成奶茶,他重新把碗放下了,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
「我還是太倉促了,不該去偷襲明軍的輜重營。」阿岱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看着阿魯台道。各部落的人都走了,他在阿魯台面前,似乎終於說出了真心話,「這麼簡單的陷阱,我竟然沒有識破。」
阿魯台急忙好言勸道:「事情不能怪大汗,若非大汗及時收兵,我們損失會更大。」他頓了頓又道,「此時瓦剌人想落井下石,但不一定是我們的對手。」
「或許我們與明國人開戰,根本就是錯的。」阿岱汗道。
阿魯台看到阿岱汗懊悔的表情,反倒覺得這任大汗很有見識。可為甚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面?阿魯台真的沒有怪大汗的意思,他心想也許僅僅因為生不逢時?
三人坐在一起,又沉默了好一會兒。阿魯台的妹妹阿莎麗是一直都沒有開口,她只是默默地觀察着大汗。
阿岱汗再次開口,但未看着阿魯台說話,他仿佛只是自言自語,「我們難免會有一種錯覺,認為自己非同尋常,一定能成就一番大業。可是有時我們要生存下去,便已需要很大的本事。」
「大汗……」阿魯台脫口道。
阿岱汗轉頭看着他:「我不是在說喪氣話。草原上的人越來越少,而漢人正處於強盛的王朝。我們想與之爭鋒,一開始就錯了。能在這種不利的時候,保存實力、不讓草原諸部變成一盤散沙任人宰割,恐怕才是我們這一生應該做的事。」
阿魯台認真地聽完,說道:「但後人可能會忘記一切。」
大汗不置可否,臉上情緒失控的反應已漸漸消失了。他冷靜地說道:「漢人的火器與大元時候(曾經的元軍也有很多火器)不一樣了,步兵用的火器使用了機關火石,蒙古騎兵正面更難破陣。我注意到,漢人的騎兵也在變化。」
阿魯台道:「使用火器的騎兵?」
大汗點頭道:「那些拿着火銃的騎兵,並不比我們的騎射強,馬匹也不好。但是漢人平民不騎馬,得到騎兵很費勁;那些用火器的騎兵,卻彌補了需要長期訓練的騎-射,可以用數量與我們消耗。漢人地區有大量的人丁、城鎮,製作盔甲火器是他們的長處。這麼耗下去,蒙古國會越來越虛弱。」
阿魯台沒有馬上回應,但他不得不承認,大汗很敏銳地注意到了細節。
「原來臣與脫火赤丞相商量的時候,也說過一種方略。」阿魯台沒有直接附和大汗的話,「蒙古國可交好大明,先找機會滅掉瓦剌人,統一草原。更長遠的打算,可等到漢人王朝衰落的時候,從千百年的經歷來看,他們的興衰總有輪迴。」
阿岱汗道:「明國朝廷默認韃靼人是蒙古國的正統,長期奉行削弱我們的方略,他們願意與我們交好?」
「現在的皇帝朱高煦,似乎並不那麼認為,他的見識與大多人不一樣。」阿魯台道。
大帳中再次安靜了一會兒,阿岱汗主動說出了倆人都想說的話,「盡力爭取與明國人議和罷。」
阿魯台沒有反對。只不過議和這個詞比較中聽,其實在這種危險的時候,他們恐怕只能求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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