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口城外屍橫遍野,雪花飄在凌亂的屍首上,分外肅殺淒涼。地上一面倒下的大旗,上面的「明」字已在泥污積雪中模糊不清。
一個帶着寬檐帽的士卒拼命地在雪地里奔跑,不慎踢到了一具屍體,撲倒在地。他馬上翻過身來,瞪着驚恐的眼睛看着呼嘯而來的鐵馬,他雙手按在背後的雪地上,兩腳亂蹬,往後挪動身體。
寫着「高陽王」的大旗飄來,當前一匹大褐馬上,全身鐵甲的朱高煦提着櫻槍向地上的士卒刺來。但櫻槍卻猛地收住,朱高煦在馬背上大聲道:「投降,可免一死!」
「將軍饒命!」士卒終於喊出聲來。
朱高煦遂收了櫻槍。士卒從仰坐的姿勢翻過來,跪伏在地,磕頭道:「謝將軍不殺之恩,謝不殺之恩!」
朱高煦道:「我是高陽郡王。」
遠處黑壓壓一片人馬中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吶喊聲:「高陽王威武!高陽王威武……」
朱高煦回頭看去,濃眉微微一皺。
旁邊的圓臉糙漢道:「王爺之功,將士們都看得見!早上大軍戰不利,幸得有王爺擊潰官軍精騎,不然燕王大軍如何能四面圍攻擊敗盛庸?」
朱高煦不語,也不再去追擊潰兵了,便收兵向中軍大陣過去。
不多時,燕王提着血淋淋的明劍拍馬上來了,朱高煦上前抱拳道:「稟父王,盛庸軍全部潰散了,諸馬隊還在追擊!」燕王嘆道:「此役俺兒居功至偉!」
朱高煦馬上說道:「皆因咱們家父子同心,父王坐鎮中軍、兒臣衝殺陷陣,此乃靖難軍贏了官軍、乃父王贏了盛庸!」
燕王望着他,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幾個大將陸續趕來,紛紛恭賀燕王大勝,朱能張着大嘴嚷嚷道:「此戰之後,官軍無人了!」
燕王策馬跑了一陣,轉頭望着浩瀚的大江水面。
這時鄭和沉聲道:「去年高陽王與奴婢等在京師未能赴約、沒見到陳瑄。但彼時城中到處都是人,拿着高陽王的畫像搜查。陳瑄必定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也能明白咱們的誠意。王爺勿憂,陳瑄應該會來投降!」
話音剛落,大伙兒便見遠處的江面上風帆如雲,大片船隻向江北來了。
不到半個時辰,便有武將前來稟報道:「王爺,官軍都督僉事陳瑄,率大江水師來降!」
「哈哈哈……」燕王忽然便仰天大笑,眉頭也舒展開來,周圍也一片慶賀一聲,「俺師克日可渡大江!」
燕王笑罷,調轉馬頭,在朱高煦的肩膀拍了兩下,說道,「若無高煦,俺焉能過江?」
眾人似乎都覺得此時朱高煦會得意忘形,不料朱高煦卻十分陳懇真心地回應道:「兒臣若非父王之子,現在不知在哪裏賣草鞋哩!世上之恩,何以能比父母之恩?」
「哈哈哈!」眾將又是一陣哄然大笑。
燕王用劍指天,張開雙臂仿佛在擁抱整條大江,躊躇之意寫在臉上。他將要擁抱的不止是大江,而是整個天下,十幾個布政使司、一千多個縣,億兆臣民。
……陳瑄率水師投降,大江已無險可守,朝野震動。
監察御史連楹彈劾左都督徐增壽:交好陳瑄,勾結燕逆。徐增壽當廷辯解,但怒不可遏的皇帝朱允炆,拿起劍,親手將徐增壽刺死在廟堂上!
徐增壽雙手捂着肚子,血從指間冒出來,仰倒在血泊中,一臉不甘心地望着大殿的金頂,掙扎了好一陣不動了,眼睛仍然沒能閉上。
眾臣離開皇城時,在東華門外,方孝孺把馬韁遞給一個孩兒,迎面走向連楹。這時連楹才發現那牽馬的不是個孩兒,卻是個侏儒。
方孝孺看了一眼連楹,便循着目光回了一下頭,抱拳道:「他是我的養子方忠義。」接着方孝孺便盛讚道:「連御史鐵骨錚錚,忠心直言,叫人佩服萬分。」
連楹道:「在其位謀其政而已!我既為監察御史,彈劾朝中不軌之臣,豈非本分?豈能因誰身居高位就怕了?」
就在這時,一個義憤填膺的聲音道:「眼下還真是有很多人怕了!若諸臣皆恪守本分,國家何至於此?」
連楹循聲看去,原來是御史大夫景清。連楹便道:「社稷有難,唯死而已,何懼之有?」
「好!好一個何懼之有!」景清道,「社稷有難,我與連公同死,以報皇恩!」
方孝孺也忙道:「算上我一個。」
三個人頓時神情慷慨,一齊相互拱手相拜,以示敬佩之情。
……
燕師渡過大江,鎮江等諸城守將不戰而降。盛庸聚集殘兵,在高資港拒敵。朱高煦率一萬騎衝出,發現這股官軍完全禁不起沖,鐵騎洶湧猛衝過去,還沒到陣前、官軍許多士卒就棄戈跑了!不到兩刻時間朱高煦便將盛庸大陣前後左右分割,盛庸軍大敗。等燕師主力趕到高資港時,官軍已成一亂亂兵。
沿路又遇到了一些零星抵抗、但燕師鐵騎銳不可當,一路勢如破竹。
建文四年元宵,燕師渡過大江才十天時間,便已兵臨京師城下,二十餘萬大軍聚集在外金川門附近。
這個佳節,註定不會有祥和繁華的氣息。
寒風夾雜着雪片在空中呼嘯,朦朧的雪花之中,雄偉的城樓如山矗立,連綿高大的城牆擋在前面,左右不見頭尾。
燕王從將領手中接過一張榜來,看了一番,又遞給旁邊的朱高煦。
朱高煦也低頭看,原來是一張建文皇帝頒發的《罪己詔》,他大概看了一下要緊的部分: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及諸府衛文武之臣,在國難當頭之際,各率恭義壯勇之士赴闕勤王,以扶持宗社,至於論功封賞,朕無所吝惜……
勤王兵確實陸續來了一些的,然而燕師抵達京師城下前,便陸續將其擊潰了。真正能擋住燕師精銳的,只是面前這道牆而已。
朱高煦把罪己詔遞給別的武將,對燕王說道:「兒臣答應了外金川門守備千戶趙輝,讓他做駙馬。還有李景隆也是寫了字據。只要他們還在守備外金川門,應該會開城門。」
「嗯……」燕王依然盯着那道城門。周圍的兵馬陣仗如同人海,旌旗如遍地的雲,只要城上的人眼睛不是瞎的,都能看見燕師來了。
但城門還未開啟,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燕王的神色也有點焦躁起來。
南京城池修建耗費巨大,又大又堅固,若是真要死守,僅靠二十多萬大軍,還真別想輕易拿下,光攻城就不知會攻多久!何況燕師連續作戰,現在也是兵馬疲憊不堪了,那時更多的勤王兵馬到來,朝中又有大將統籌的話,在京師城下,還得血戰一番……
良久之後,忽然外金川門傳來了「嘎……」地一聲沉重聲音,城門緩緩動彈了。那厚重的大門漸漸洞開,燕師中頓時響起一陣地動山搖的歡呼之聲。
燕王立刻率軍拍馬衝過去。這時李景隆、谷王、趙輝等人帶着凌亂的兵馬出城來了,趙輝的臉上竟然有血跡。
李景隆等人下馬跪伏在地,說道:「稟燕王,外金川門守衛張千戶當值,率軍堵門,不聽節制。咱們打了一仗沒打贏,眼看朝廷援軍就要來了。形勢十分危急,幸得張千戶身邊的親兵、突然從背後將其刺死!」
燕王聽罷,問道:「那親兵叫甚名誰?」
李景隆道:「姚芳。」
燕王遂調兵先控制了外金川門,然後向內城金川門挺進。
大軍兵臨內城門下,城門已悄然洞開,京師最後的防禦不戰而降……從城門甬道開始,一直連綿到大街上,兩旁跪滿了文武百官。
燕王親率鐵騎,大搖大擺地湧進城門。
就在這時,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大喊:「以臣篡君,以叔殘侄,暴|戾燕逆受死!」
無數披堅執銳的將士紛紛循着聲音向右轉頭,空無一人的橫街上,「噠噠噠……」的馬蹄聲傳來,只見一個文官身穿殷紅官服,手提長劍,單騎拍馬衝殺了過來!
大伙兒都愣了,朱能率先擋在了燕王右側,等着那文官沖近,朱能便拿櫻槍攔腰輕輕一拍,那文官大叫一聲摔落下馬。頓時眾將士一擁而上,拿起刀槍對着地上的人一頓劈砍刺|殺,血被甩得到處都是。
燕王指着地上的殘體,問跪在旁邊的官員,「此人是誰?」
一個人答道:「回燕王的話,此人乃監察御史連楹。」
燕王一臉殺氣,「哼」了一聲。這時他又說道:「高煦,你率軍為先鋒,即刻去皇城!」
朱高煦抱拳道:「得令!」
朱高煦遂招呼剛進城的將士,拍馬便走。他越過地上的血泊,轉頭看了一眼那文官血肉模糊的樣子。
「靖難之役」一開始,朱高煦便無時無刻不在期待勝利這一天的到來,然而這一天真到了、卻並沒有感受到那期待中的狂喜。
冰冷的空氣,鼻子裏聞到的血腥味兒,讓他隱隱覺得……恐怖、殺|戮,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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