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長史府令:即日起諸護衛將士禁止在城中惹是生非,每日校場起操。
一大早,朱高煦便到了王府南面校場上,巡視護衛兵馬。王府眾文武照禮制,佈置了校場。
朝陽初升,校場上便鐘鼓齊鳴。前面有幾百人正在載歌載舞,歌詞大概像詩歌一般,「拔劍起淮土,策馬定寰區……將軍星繞弁,勇士月彎弧……」
沒一會兒大伙兒就跳完了舞,諸軍將士聽鼓令旗號、陸續向城牆這邊緩緩行進過來。
每隊方陣都有個軍士脖子上掛着牛皮鼓,另一個拿着嗩吶吹起軍樂。在嘈雜的鼓吹之中,又夾雜着「齊步走」等以前沒有的稀奇口令,諸軍列隊遵照鼓令前進。
步騎一面行進,一面排列成了偌大的陣法,號聲響過,數千人站在了原地。然後便開始起操了,眾人拿着長槍、跟着教頭吶喊着舞起槍法,就像做操一樣,校場上一時間十分熱鬧。
朱高煦巡視眾軍,點頭向周圍的文武表示十分滿意。
雖然場面有些不倫不類,但也無所謂。因為大明各路兵馬的操練都各不相同,甚至編制也不一樣,主要和每個主將家傳的兵法習慣有關係。朱高煦在越州教習將士隊列,大伙兒自然就認為這是漢王護衛軍的習慣。
朱高煦巡視不久,很快離開了校場。此時他對教習將士沒有興趣,只想把他們都聚集起來、準備隨時可以調動罷了。
他剛走進端禮門,便見王貴等在門樓里。遠處承運殿前面,三百多親衛、守御所將士正在負重跑步,他們跑完還要去文樓學讀書識字。
朱高煦揮手叫大伙兒散了。這時王貴便上前俯首耳語道:「姚芳在城北的酒樓,說有要事。奴婢問他,他卻只願當面向王爺稟報。」
姚芳不是去大理了麼?這時朱高煦聽到姚芳突然回到了昆明,心裏猜測:恐怕已出事了!
他回顧周圍,正是早上、見王府內外到處都是當值的人。朱高煦立刻道:「備車。叫陳大錘、趙平帶些人跟我出門。」
王貴拜道:「遵命!」
準備妥當,朱高煦換了身衣服便坐馬車從東邊的體仁門出去了。
他來到酒樓里,徑直進了後面的院子,在一間客廳里見到了風塵僕僕的姚芳。姚芳上前抱拳行禮,看了宦官王貴一眼。
朱高煦見狀,說道:「姚百戶有事但說無妨。」
姚芳抱拳道:「胡科官在大理遇見了個姓段的婦人,得知建文帝藏在點蒼山的蘭峰寺。但蘭峰寺受大理隱士段寶姬庇護,據說大理總兵官徐韜也是段寶姬的人。胡科官叫末將即刻回昆明城,請漢王調兵增援,搜尋建文帝!」
姓段的婦人?朱高煦立刻想起了段楊氏。他又詢問姚芳,叫姚芳把婦人的相貌大致描述了一番,心下更加確信那個婦人便是段楊氏!
姚芳似乎也想藉此事立功,接着勸說道:「末將見那婦人不像是要矇騙咱們,不然她落到咱們幾個兄弟手裏也跑不掉,此事值得一試!」
「稍安勿躁。」朱高煦道,「胡濙等人的行蹤,只要還沒被段寶姬發現,此事一時便不用慌張。若是漢王府出手了,那時才應彈指必爭,兵貴神速!」
姚芳呼出一口氣道:「王爺言之有理。」
朱高煦道:「我先回王府,部署好再動手。」
姚芳抱拳道:「信已帶到,末將先回大理,靜候王爺大軍前來!」他一臉倦色、卻說又要馬上返回,着實精神可嘉。
朱高煦卻淡然道:「沒有大軍,只須一隊精騎,足也。」
……
西平侯府正門外有一條大街;要從西平侯府去雲南三司各衙門,一般都得走這條街。
街兩邊有不少鋪子,其中一家鋪子卻關門幾天了。
木板拼鑲的大門裏面,大白天也是光線黯淡。陽光從門縫裏透進幽暗的房裏,就像一條條有形的白線,細細的塵埃像小蟲子一樣,在裏面輕快地舞動着。
昨夜剛下過一陣雨,天亮才晴。這房子有點漏雨,屋子裏放着一隻木盆,應該是房主放的,木盆里此刻正在時不時響起水滴的聲音。
門裏有一個女子背靠着木板,以很放鬆的姿勢坐在地上。她的懷裏抱着一把長木劍鞘,手邊還有一張弩。
她的皮膚很蒼白,雖然白,卻缺乏光澤。臉比較小,臉頰以上都很飽滿,下巴尖尖的,眼睛便顯得比較大,卻是兩眼無神。
她的左手拿着一隻已經變硬了的餅,咬一口她便要咀嚼很久。接着她便朝旁邊的門縫看了一眼。一縷陽光正照在她的睫毛上,明亮的陽光讓她的黑睫毛也變得仿佛蒼白了,她眯起眼睛,馬上又從門縫旁邊挪開了。然後她拿起一隻水袋仰頭喝了一口涼水。
女子便是段雪恨。
……段雪恨的眼睛離開那一縷陽光,頓時覺得好受了不少。晝伏夜出的日子太多,現在她倒更習慣幽暗一些的環境,晴朗的白天太刺眼了。
她已經在這裏等了三天三夜,但她相信沐晟一定會從這條街上過,沐晟總有去三司衙門的時候。她就等沐晟這一次出門,然後就手刃仇人!
偶爾段雪恨也會想一個問題,按照母親段楊氏的佈局,揭發了沐晟窩藏建文帝,沐家全家都完了!這時段雪恨還去刺|殺沐晟,有甚麼用?
或許並沒有甚麼作用,或許也很有用……段雪恨很明白母親心裏的深深仇恨,必須要段家的人親手殺死大仇人,她才能甘心;沐英和長子沐春都死了,最大的仇人自然要算到沐晟頭上。
不管怎樣,段雪恨最終遵從了母親的安排。
這就是自己的宿命罷!取的名字就是雪恨,生在人世,便是為了報仇。若不報仇雪恨,那如許多年活着究竟為了甚麼?
……段雪恨側過頭,又看了一眼門縫外的光景。街上一如既往,她馬上又坐回了原處。
刺眼的陽光一晃,她感覺有點眩暈。恍惚之中,那些念了母親無數遍的聲音,像被禁錮在腦海中一樣,再次迴響起來。
那白語咒言,像深夜的悽厲冤魂,又像墮落到無盡深淵中耳邊的風聲,永遠都纏繞在她的心頭。
段雪恨不禁摸了一下手臂上的舊傷疤,每一道痕跡都仿佛能聽到「啪」地一聲鞭聲,現在都還還能感覺到那鞭打的疼痛。母親說這點痛算什麼?你生父被沐家的人用烙鐵燙在身上,每一下都比這苦要痛萬倍!
有時候段雪恨看到佛像,忍不住會想那些盡善盡美的菩薩,不知為何落進了無邊地獄……這大概就是先父的印象。
而母親是怎樣的人,段雪恨卻說不上來。若不是某些時候為了作戲,母親從未面對她笑過;段雪恨大概也是這樣,記不得自己甚麼時候笑過了。
段雪恨甚至覺得母親連女兒也恨,她恨所有的人。不過段雪恨身邊唯一親近的人,就是她的母親段楊氏了;沒有段楊氏,段雪恨也長不了這麼大。
……二十年來,她學過很多東西,大多都是刺|殺、下毒、開門、翻牆等本事。若是在陽光下和武夫們打鬥廝殺,她並不一定比別人強;她要的是趁人不備、突然偷襲!
上次在梨園的事再次浮現在眼前,原以為必然得手的襲殺也失手了。那次事件給她留下了一絲陰影,段雪恨此時心裏更加沒底,覺得刺殺這些帶兵打仗的武夫並不容易。
所以三天以來,段雪恨一直很懷疑,這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殺沐晟、真的能成功麼?
但是,錯過了這次,正如母親所言、一旦大理的事發,以後恐怕就再也沒機會親手手刃仇人了!
段雪恨每個一段時間,便側目從門縫裏看一眼,從這裏看出去,正好能清楚地看到外面那條街的情形。就在這時,一隊人馬出現在了沐府正門樓外,正緩緩向這邊過來!
段雪恨的身體馬上緊張了幾分,眼睛停留在門縫內,仔細觀察着街上的情形。她希望看見沐晟正騎在馬上、而不是坐車!
過了一會兒,她總算瞧清楚了,一隊侍衛簇擁着一輛馬車,恐怕裏面坐的人就是沐晟……
段雪恨心底一冷,忽然一種恐懼感湧上心頭。她原以為早已心如死灰,不會害怕任何事,卻沒想到此時仍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懼。
此刻她在怕失敗,還是怕死?她說不上來,恐懼大概很難克制,人生來就有罷。
段雪恨重新坐回原處,拿起了手邊的強|弩,緩慢而長長地呼吸着。她微微閉上眼睛,想像着那隊人馬的位置;猜測着,拉車的馬被弩擊中後、那些人各自的反應和跑動的位置。
她內心裏還有一絲慌亂。
段雪恨默默地在心裏對自己說着話:人活着,若只有痛苦仇恨與恐懼,那死了或許便是一種解脫罷。至少那些她不願意面對的苦和累,再也感受不到了。仿佛身上巨大的石頭忽然被搬開了,一種輕鬆在向她召喚。
她猛地睜開眼睛,目光里只有冷冷的凶光,抽了一枝弩|箭,用力拉開了弩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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