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妃李賢惠住在東六宮,那邊有兩個皇妃,除了莊妃、還有個皇貴妃沐蓁。
姚姬到了莊妃宮時,見了面才發現,沐蓁竟然也在這裏;沐蓁身邊還有她的兒子朱瞻圻,以及她宮裏的德嬪段雪恨。
二皇子瞻圻已經會走路了,由段雪恨牽着、正在周圍步履瞞珊地走動。而此時沐蓁反而沒去管那孩兒,只看着段雪恨與孩兒玩耍。
姚姬一看就看出來,這德嬪與皇貴妃挺親近,因為她對皇貴妃的兒子也很稀罕。
不過姚姬在雲南時便知道了內情,這個段雪恨本來應該姓沐,只不過她被段楊氏養大、因此姓了段。段雪恨與沐蓁是堂姐妹關係,二皇子便是段雪恨的外甥,所以兩個妃嬪之間的關係親近、便不足為奇了。
而沐蓁似乎與莊妃李賢惠,關係也相處得不錯。不然沐蓁不會有事沒事帶着兒子、到莊妃宮來走動。
李賢惠的心思就不簡單了。姚姬與她見禮罷,剛剛對視一眼,時間十分短暫,姚姬便發現,李賢惠的目光已經把自己的容貌、身上的首飾都瞧了一遍;說不定還暗自進行了比較,畢竟莊妃和姚姬是同一身份級別的妃子。
當然姚姬的心思也不少,她經歷見識多,知道女子之間相處,隔得近不一定就關係好。離得近的兩個女子,若是好相與,關係便能比別人親近;反之因為離得近,相互之間的怨氣反而會更多。
以李賢惠給姚姬的感覺,姚姬便暗自猜測、恐怕還是因為沐蓁會處世。這出身高門的女子,當真比一般女子高明。
「賢妃太客氣,能來已是讓我很榮幸了,還帶來那麼大一筐東西。」李賢惠的聲音道。
姚姬微笑着說:「也不是甚麼稀罕物,都是那些太監送進宮的。這種時令瓜果、不會每個宮都送一樣,除非是自個想吃了,派人去取。我聽人說,朝鮮國好像沒有柑橘,莊妃妹妹怕是想不起來,就順路帶了一筐。柑橘每天吃一點,氣色能好不少,皮膚能更有光澤呢。」
沐蓁聽罷笑道:「難怪賢妃的肌膚生得那麼好,飲食起居講究着。莊妃妹妹聽她的沒錯。」
李賢惠也高興道:「多謝賢妃。」
姚姬注意觀察沐蓁的神情,發現沐蓁讚嘆自己肌膚好的時候,神情十分真誠。這個皇貴妃比不上姚姬和妙錦那麼嫵媚,但是常給人很輕鬆愉悅的感覺。不僅是沐蓁待人大方,而且生得也是美好,那張五官精緻的桃心小臉,怕是誰看了都有喜愛之情,包括女子。
姚姬看着李賢惠,很隨意地微笑着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必道謝。
李賢惠道:「兩位姐姐,到裏面坐坐罷。我從漢城來的時候,帶了一些朝鮮國茶葉,還剩了一點。在京師怕也算不上甚麼好茶葉,不過姐姐們可以嘗嘗。」
姚姬道:「莊妃妹妹的漢話說得越來越好了。」
三人在宮女們的簇擁下,去了旁邊的一間花廳。李賢惠便命人去取茶葉,再泡茶端上來。茶水需要一些時間,倒是點心先端上來了。
另外有兩個宮女,又將姚姬送的柑橘剝皮,清理整潔之後,整齊地擺放在一隻白瓷盤子裏,端了上來。
李賢惠道:「賢妃姐姐的手鐲和戒指很稀罕罷?我都沒見過。」
姚姬輕聲道:「這些年,已算不上甚麼稀罕物,翡翠鐲子、金鑲紅寶石戒指在市面上都能買到。對了,皇貴妃家裏若要挑幾隻比這更好的玉石,那是輕而易舉。翡翠出產自雲南布政使司孟養土司,紅寶石產自緬甸國,這些東西都要經沐府同意,才能運到大明內地。」
沐蓁立刻輕描淡寫地說道:「下回我給娘家帶信的時候,順便叫家父送幾隻玉石首飾進來,送給莊妃妹妹。」
「無功不受祿,那怎麼行?」李賢惠忙道,「我只是覺得稀奇,隨口問問,姐姐可別當真。」
沐蓁也不堅持,笑道:「那也成,我送的、哪有聖上親自送的稀罕?」她說罷望着姚姬笑了一下。當初朱高煦送家眷們玉鐲子的時候,沐蓁、李賢惠等都沒進漢王府。
李賢惠小心地問道:「聖上這陣子是不是很忙?他上回來莊妃宮,偶然有點走神想着甚麼。」
姚姬道:「應該要征討日本國了,還給朝鮮國李家那邊下了聖旨。」
李賢惠等都輕輕點頭,但沒再繼續說這件事。
三人在花廳里談天說地,說到有趣之處,都是笑盈盈的,關係十分親近。她們心頭似乎都知道,不能太得罪女子,不然的話,婦人記仇起來、幾乎不可能化解,所以彼此間都把話往好處說。
就像姚姬和馬恩慧,因為以前撕破了臉,那些仇怨,恐怕相互間一輩子也好不了。
至於沐蓁與皇后之間,似乎有點隔閡;而姚姬又與皇后交好,但這些都不會讓姚姬對沐蓁產生多少成見。
……然而馬恩慧毫無要回皇宮的跡象。她已在太平門外、燕雀湖畔宅邸,安穩地住下來了。
這陣子恩慧既不對新邸的幽美風景有興趣,也不去沈家的戲院看戲。她搬進來後,便一直沒出過門。
燕雀湖畔那棟閣樓下面,有一間屋被馬恩慧做成了佛堂,她的臥室也在佛堂之側。馬恩慧最近便過着吃齋念佛的日子,余者之事一律不過問。
馬恩慧並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很苦,相反佛經教人淡泊向善的心境,逐漸讓她好受多了。
桌案旁邊放着一隻木魚、一本經書,但是馬恩慧現在並未念經。她做這件事一般是入夜靜謐之後,手上敲擊木魚、口中還要念拗口的經文,可以讓人沒空胡思亂想。
眼下馬恩慧只是在抄寫《金剛經》。佛堂里簡潔的擺設,隱隱約約的墨香、以及油燈燃燒的氣味,已能讓她心無波瀾。還有上面供奉的鍍金佛像,那惟妙惟肖的神態、也很能感化她的心境;它垂目看着下面的眾生,那似笑非笑的愜意平靜、豁達慈祥,凡人也能不知不覺地模仿那種情緒。
但是偶爾之間,一個毫不相干身影、又浮現到了恩慧的腦海里,他自信而執着,熱情中又帶着隱忍。接着莫名的溫暖流淌到了她的心裏,他的聲音如同正在耳際溫柔地述說:我哪能忘記恩情、更捨不得你死……然後她感到心中某個地方一麻,記憶里好像腦中被一根筋拉動而痙攣顫|栗,那些似輕似重的觸覺紛紛擾擾地閃過。她甚至隱約聽到了來自肺腑中仿若痛苦的嘯聲。
這樣的感受,與她虔誠而寧靜的心境產生動盪,她看了一眼佛像,馬上感受到了罪孽與褻瀆。
「罪過罪過……」馬恩慧敬畏而自責地念了好幾遍,默默地摒除心中的淫邪念頭。
然而那一切往事,都在漫長的光陰里、不知不覺地真實發生過了。
馬恩慧對於自己求死不成之後、便開始苟活的事,並沒有太多後悔。她只是個無助的婦人而已,當曾經庇護她的勢力都瓦解了,她不倖存活下來、只得被迫向一個不是那麼暴|戾的朱高煦屈服;這不是甚麼不能原諒的事。
就算後來她委身於朱高煦、並討好過他,她也覺得尚可接受。死又沒死成,只能仰仗一個男子的施恩和庇護生活,這樣的婦人守不住清白,最多被指責於道德而已。
但是當有一天,恩慧猛然認清了自己的心之時,她一下子便無法接受了。她發現,曾經不惜經常忌恨別的女人、一心一意對待的人,他的模樣竟然模糊了、想不太起來了;她曾經因為文奎、文圭的悲慘遭遇而心如死灰,卻不知何時痛苦在減少,反而很無恥地期待着、回憶着與另一個男人的每一次相會。那些膚淺的快樂,忽然間讓她感覺到了深深的羞辱、罪惡與背叛。
道德只是外界與世人要求的規矩,心卻是魂魄的歸宿,且無法欺瞞自己。
後來她終於從佛法中找到淡忘一切恩怨、四大皆空的心境,漸漸地她在糾纏迷茫中,找到了魂魄的歸宿。榮辱過去、恩怨情仇,都化為了虛無。恩慧覺得這樣,反而十分輕鬆。
她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摒棄腦海中已經越來越少出現的雜念,繼續端坐在案前,開始認真地寫着佛經。
朱高煦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音信,上回馬恩慧的惡劣態度,似乎造成了誤會。不過這樣也好,畢竟倆人相互都有恩義,朱高煦不會因為一點姿態上的忤逆、就拿她怎麼着;而今馬恩慧衣食無憂,有個清淨的佛堂,便這麼青燈古佛消磨餘生,也是一種解脫。
誤解就繼續誤解下去,反正朱高煦本來就有很多絕色貌美的妃嬪,他把恩慧忘了最好。從此各自相安無事。
馬恩慧把筆尖放在走神時留下的墨跡上,筆尖輕輕一提,稍作修改。她稍微隔遠一點看,已經瞧不出了痕跡,便滿意地繼續書寫着整潔端正的楷體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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