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安南都督府古樸的建築群變得朦朦朧朧,磚地上的積水已經開始向四面流淌。打着一把青傘的陳仙真,鞋子已經濕透了。
陳仙真望着前面的大門,不禁站在了原地。她在聒噪的雨聲中站了一會兒,才邁開步伐走向了遠處的大門。
門房裏的小板凳上、坐着明國錦衣衛的人,據說稱為坐記。院子裏面除了張輔麾下的武將,應該還有不少文官吏員。
「站住,幹甚麼的?」侍衛說出了一句話。
陳仙真立刻就嚷嚷起來,情緒激動地自報了名號,還提到了陳太后等人。
侍衛們不准她進去,但馬上就叫人跑進去通報了。沒一會兒,一些武將和文官都來到了門房,聽着陳仙真在那裏哭訴。
這時一個武將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說道:「陳娘子稍安勿躁,請到裏邊慢慢說。」
陳仙真道:「你是不是陳太后的人,想害我?」
武將忙道:「可不能亂說,這裏是安南都督府,請你見面的人是新城侯張大帥,別擔心。在這裏嚷嚷,要被人笑話哩。」
陳仙真便依言跟着他走了進去,從一個院子一側的走廊,到了正北面的一間大屋子。一個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魁梧的漢子正站在屋子中央,他頭戴梁冠、身穿紅袍,正是個大官,應該就是張輔了。
張輔打量着陳仙真,問道:「你就是原來出使大明的正使陳仙真?」
陳仙真沒來得及回答,旁邊還有一個身材稍矮的文官道:「確是陳仙真,下官見過她。」
她循聲望去,果然覺得那文官眼熟,可一時想不起名字了。
張輔聽罷,便又問:「何事喧譁?」
陳仙真悲憤交加地說道:「我只想上書大明皇帝,讓他知道我回安南國後的遭遇!陳氏既然恢復了安南國國王,我們家是宗室,為何不被官府認可?」
張輔道:「別急,慢慢說。來人,給陳娘子上一盞熱茶。」
她說到這裏便哭了起來,臉上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清化官府奪走了我們的田地、房屋,把財物全都搶走了,更不給俸祿。我本來已看破紅塵,只想找間道觀隱居清修、回家拿些財物,才知此事,如今想清靜也不能了。」
張輔好言道:「隱居着實要有家勢才行。」
他說得很和氣,但很明顯,他完全不關心陳仙真家的死活。
陳仙真接着說道:「我寫了奏章去京師,讓家兄設法送去京師,告知聖上此事。不料奏章都被升龍陳太后的人扣了,陳太后還派人暗中追殺我。我有甚麼罪?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找到都督府,想請大明的官員幫忙,讓我們的奏章能送去京師。」
「本將明白怎麼回事了。」張輔道,「這樣辦,你先在這裏住下,這裏很安全。本將會妥善處置此事。」
張輔不由分說,馬上下令道:「來人,給陳娘子找間廊屋安頓。」
……陳仙真離開大堂之後,旁邊的文官侯海便道:「這種小事怎須驚動朝廷?新城侯找人與陳太后說句話,安撫一下陳仙真一家了事。」
張輔道:「眼下都督府對陳氏王室影響很大,咱們一說,必會影響陳太后施政。他們自己的事,咱們懶得去管,乾脆把陳仙真送回原籍,叫當地的安南官員看好,別讓她再出來鬧事。」
「這可不成。」侯海走上前沉聲道,「那陳仙真在宮裏住了很久,可能與聖上……」
張輔微微有點意外道:「有此事?」
侯海道:「新城侯可能不知道,下官可是明白。」
張輔問道:「那她怎麼回安南國了?」
侯海答道:「此中內情下官倒不知道,恐怕只有宮裏的近侍太監才知情,像曹福那種人。不過也沒啥奇怪的,永樂年間今上征討安南國胡氏,親近過幾個安南小娘,最後也給忘了。」
張輔點了點頭。
侯海沉吟道:「聖上雄才大略,下旨禁止在安南國收羅美人和珠寶,不過這陳仙真、應該算不上是收羅的美人。」
張輔不置可否,也不再繼續談論此事了。
臨近酉時,雨已停歇,天邊出現了晚霞。張輔離開了大堂,問明白陳仙真的所在,便往那邊走去。
只見陳仙真正在案邊奮筆疾書,似乎在寫奏章。她轉頭看見張輔,便起身規規矩矩地屈膝行禮。張輔見她知書達禮,又瞧她的模樣兒,不動聲色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張輔用隨意的口氣問道:「聽說陳娘子在京師住過好一陣子,京師不好麼,怎麼回清化了?」
陳仙真頓時憤憤道:「還不是那個陳太后讒言!」
「哦?」張輔道。
陳仙真道:「大明朝皇宮裏如許多妃嬪,陳太后不嫉恨,非要與我過不去。她有機會就吹枕邊風……」
張輔一臉尷尬,因為從官方的說法來看,陳太后與朱高煦之間是很清白的,因為她的兒子是安南陳朝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才得到了大明皇帝的庇護。
陳仙真委屈道:「我哪一點比她差?總不像她還嫁過人。或許是因陳太后特別會奉承討好罷,聖上受她迷惑,就想扶持她兒子做國王。聖上捨不得我,若是沒有陳太后一再讒言,聖上也不會把我送回來、吃盡苦頭。」
張輔點了點頭,心道聖上好像確實是那種人,但並不是因為陳太后的美色。
陳仙真又道:「我在奏章里為大帥說了好話,您就幫幫我,讓奏章送到京里去罷。陳太后記恨到現在,真的不願意給我們家活路了。」
張輔沒有答應,又問道:「你家還有甚麼人?」
陳仙真道:「我是真正的陳朝宗室,大帥不信可派人去查。先父母已過世,還有個大哥、以及侄子等親眷,我們以前住在升龍,後來去了清化,到現在一直在清化。不過而今房屋府邸,都已被強取豪奪。」
張輔點了點頭:「都督府與安南國王室是完全不同的,名義上都督府還從屬於王室。所以安南國內部的事、是否允許你們上奏等,本將都不便管。不過你倒是可以親自去京師,咱們的人把你引薦給宮裏的太監,由太監來周旋此事。」
陳仙真搖頭道:「有個太監曹福,已經被陳太后收買了。我不想去京師,只想大明朝廷給我們家一個公道。」
張輔好言勸道:「本將不能擅自以大明朝廷的名義、對安南王室施壓,你若不去,那本將沒辦法幫你了。」
他又道:「過陣子守御司北署左守御使、可能會回京,你和他們的隊伍一道進京。若是侯左使沒走,今年之內王景弘下西洋的艦隊也應該回來了,等他們經過安南國海面,你便走海路進京罷。」
……
次月初,侯海果然啟程回京述職。
不過此時王景弘的艦隊,也在返航途中了。他們去程的時候,已經把永樂年間進京的諸國使者、送回了原地,並冊封了漢人施進卿為舊港宣慰使,統率那裏淘金的漢人以及一些三佛齊人。
然後艦隊繼續向前探索到了阿丹附近的海峽(阿拉伯海亞丁灣、紅海附近),一路找城鎮與集市進行交易,販賣絲綢、瓷器、雲錦、蜀錦、紅寶石首飾、各種中藥材等大明珍貴物產,還得到了長頸麒麟獸(長頸鹿)、獅子、長角馬、孔雀、黑熊等稀奇動物,以及一些稀奇的植物。
既已完成送歸諸國使臣、冊封施進卿的使命,王景弘便下令船隊返航,去做第三件使命:從爪哇國收取國王的許諾賠償的黃金六萬兩。
沒想到,等他們到了爪哇國北邊的海面,發現此事根本沒那麼容易。
王景弘的座艦寶船上,來了幾個黑乎乎的爪哇人。
爪哇人還算有禮貌,到了甲板上便以手按胸,向王景弘鞠躬行禮;看起來,大明船隊到此地活動之前,波斯那邊的回回教門也來過這邊。
王景弘也起身抱拳作揖,聽到他們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陣話,完全聽不懂。王景弘等人對爪哇的文字一竅不通,說話也不懂,幸好施進卿手下的三佛齊人與爪哇國打過仗,懂一些爪哇語,便隨船作為翻譯。
面前的使者好像也有翻譯,但是沒吭聲。三佛齊人的爪哇語和漢語都不太熟練,只能簡單地翻譯着大概意思:「他們來談判。」
王景弘道:「幾年前不是談好了嗎?」
三佛齊人翻譯與爪哇人比劃着說了一通,翻譯又道:「他們說能不能只給兩萬?」
王景弘皺眉道:「手下人想貪-污?」
過了一會兒,翻譯道:「他們說是國王的使者,有信物。」
王景弘與身邊的大將、以及錦衣衛武將低聲說了一會兒,王景弘便冷冷道:「居住在舊港的爪哇東王願意給六萬兩,還會補貼明軍的軍費。」
兩邊皮膚黝黑的人談了一陣。翻譯道:「國王沒有那麼多黃金,東王也沒有,東王騙你們。」
王景弘怒道:「爪哇國王主動許諾的事,白紙黑字寫在奏章上,為何出爾反爾?」
等了一陣,翻譯又道:「他們要回去稟報國王。」
王景弘生氣道:「告訴這些使節,三日內須給答覆。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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