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諒山衛到北江府,驛道不到兩百里。張輔部行軍毫無阻攔;這幾天天氣不錯,路上只遇到一場雨,大軍每天保持四十餘里的行軍速度。預計在四天到五天之內,官軍將會兵臨北江城下。
征夷右副將軍、河陽侯尹得勝,這次在張輔麾下領兵;但是他真的非常厭惡張輔這個主帥,以及其舊部黃中。
想當年,尹得勝還是一個赤子後生,仰慕着古今傳誦的那些英雄人物,唱一首「怒髮衝冠憑欄處」便能熱血沸騰;隨時準備着報效朝廷,建功立業。但是尹得勝第一次上戰場,便被潑了一瓢冷水,教他逐漸認清了現實。
他先是跟着黃中、在芹站被安南軍伏擊,接着又在多邦城血戰。尹得勝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城牆下面堆積如山的屍山血海。而這一切,只是為了上面那些人的軍功。
那時張輔和黃中,命令將士們以百戶隊為建制,前赴後繼、不斷攀爬雲梯和壘土,上去送死!尹得勝是世襲百戶,手下百餘號活生生的弟兄,一天之後,就剩下十幾個人;他還算運氣好的,還有一些百戶隊只剩一兩個人。
如今尹得勝再次來到了安南國。重遊故地,他仿佛又看到了頭上的敵軍,空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滾木、燒沸的糞水;下面堆砌的屍首,以及被執法隊和自己人堵住的後路。人們在雲梯上絕望地哭喊着、怒吼着,聲音如在耳際,讓人心驚膽戰。
「河陽侯?」張輔的聲音,把尹得勝從走神之中驚醒了。
坐在馬背上的尹得勝循聲轉過頭,看見了平坦的稻田之間、如長龍一般的人馬,火銃長槍密密麻麻,仿佛掉了葉子的樹林一般。不遠處的張輔正回過頭看着他。
「大帥。」尹得勝抱拳道,但言語之間沒有半點波動。
張輔道:「本帥用兵,河陽侯是不是不滿意?」
居然看出來了?不過,張輔這次的部署、尹得勝沒有太大的不滿,他只是對張輔這個人有意見。
尹得勝道:「大帥若有軍令,末將必會照辦。」
張輔點了點頭,又問道:「我聽說永樂年間征安南之役,河陽侯也在軍中?」
尹得勝答道:「確有其事,末將曾在多邦城作戰。」
「多邦城?」張輔立刻驚訝道,「那次攻城戰、是我的部屬在打,聖上(朱高煦)統率的人馬並沒有參與攻打多邦城。你不是出身雲南衛所的武將?」
尹得勝道:「末將屬雲南後衛。起初黃中將軍奉命護送陳天平,從雲南衛所調了兵,末將便在徵召之列;咱們在芹站附近被伏擊之後,黃中的人馬一直沒有解散。後來征安南之役,黃中部歸大帥(張輔)率領,末將便在大帥的東路軍效力。」
「原來如此。」張輔恍然道,「當初在安南國,我對你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品級不高?」
尹得勝道:「末將那時是個百戶。」
張輔的臉色露出怪異的神情,沉默了片刻便道:「帶兵打仗,只有忠心不一定管用。你只要遵從軍令便可,萬勿自作主張。」
尹得勝冷冷道:「大帥怕是有些誤會,末將這侯爵、可不是拍馬溜須得來的,都是一刀一槍攢下的軍功。大帥若不信,大可打聽打聽。」
張輔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置可否。
尹得勝想了想,便沒有繼續吹噓。或許有些事懵不了張輔這種老油條,若非上位者賞識、確實連拼命積攢軍功的機會也沒有的;當然也要運氣好,不然沒命了、軍功毫無作用,就像被糞水燙死在貴州的劉大根。
但尹得勝就是看張輔不順眼,又忍不住說道:「數日前在諒山衛城,末將聽得大帥部署,用黃中、安遠侯的人馬,把江北府的叛軍後路斷了個乾淨。叛軍走投無門,不與咱們拼命?」
張輔道:「那又如何,敢情河陽侯是嫌戰陣上斬獲太多?」
尹得勝皺眉道:「末將只是建議,只要擊敗敵軍,追亡逐北照樣能斬獲大部,沒必要殺光每一個敵兵。」
張輔不以為意,斷然道:「河陽侯萬勿鬆懈,更不得違抗軍令。本將既奉旨掌兵權,不管手下是甚麼來頭、不管誰違反軍法,必定一視同仁嚴懲不貸!」
尹得勝無言以對。
……大軍南進,至北江府城約數十里地外之時,張輔卻忽然下令、全軍紮營固守。
尹得勝等人,本以為張輔要先探明敵軍虛實,穩妥再戰。不料只過了兩天,等到中軍得到黃中、柳升依照軍令進發的回應之後,張輔便立刻下令全軍繼續挺進。
探馬已看清楚叛軍阮帥部的動靜,其主力在府城北邊十里地之外、設立幾座大軍寨,把人馬都聚集在了一起,並沒有要死守城池的跡象。
這樣的軍情,讓明軍中軍的將領們推測:敵軍佔領北江府,企圖似乎是想進攻剛入安南的明軍援兵?!
而張輔的部署,也恰恰不是為了去援救東關(河內),他一來就是為了反攻。於是雙方的大股人馬剛剛靠近,迅速就開始向主力會戰演進了。
形勢實在很出乎意料,不過並非壞事。雙方聚集兵力會戰,是此時效率最高、時間最短的戰爭方式,一場會戰便能很快決出整個戰爭的走向。
這恰恰是明軍諸將願意看到的事,因為明軍要在旱季結束前、儘快取得戰果,否則便難以繼續進攻。安南戰爭將拖延很久。
九月下旬,雙方大軍在府城北面逐漸接近,距離不足十里。張輔等諸將,都沒能比較準確地估計敵軍的人數;因為地形雖然十分平坦,卻也比較複雜。
叛軍活動的地方,有許多水塘、茂密的樹林,水田和村莊,能夠活動的地方不太開闊;且外圍有許多零星的游兵活動。明軍斥候難以深入其縱深、打探詳細。但以叛軍活動的地盤大小來看,可能人數要比張輔的兵力還多。
戰場大抵在商江的東岸,尹得勝率軍作為右翼,在軍陣邊上已經能看到商江江面了。
張輔巡視戰場後,找了一處水塘樹林較少的地方,叫各部東西擺開大陣。然後命令一部人馬,由騎兵、弓兵、槍盾兵組成,前去詐敗誘敵過來決戰。
天氣晴朗,稀疏的樹林和草叢之間有稀薄的霧氣。遠看白茫茫的、景象有點朦朧,但近處便感覺不到有霧。尹得勝在右翼,下令各千總隊大陣:列陣備戰,戰機未到、不可輕舉妄動。這都是張輔給諸部大將的軍令。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各種火器的聲音;離得很遠,尹得勝甚麼也看不見。不過他知道哪些火器是叛軍放的,因為前去誘敵的明軍人馬,並沒有攜帶火器。聽聲音大概是一些碗口銃盞口銃、還有神槍在響。
尹得勝留意着前方的景象,許久仍只聽到槍-炮的聲音,毫無動靜。南邊一片平原,有幾座村莊、雜草叢生的灌木林、一些水田,還有長滿草的荒地,天邊籠罩着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前方除了遊蕩的斥候,不見一個百姓。大軍壓近、槍炮齊鳴,就算有平民,恐怕也找地方藏起來了。
眾軍列陣等了很久,遠處的霧氣中,終於出現了人影。人越來越多,前面是一些鬆散的弓兵和少量騎馬的人,大概已經進入了明軍前陣的一里地之內。
一隊隊弓兵,離後方的叛軍大股人馬並不遠,他們似乎也擔心脫離主力太遠、會被明軍的騎兵衝擊。明軍的戰馬數量和騎兵戰力,遠遠不是安南軍能相比的;只不過在安南國,騎兵常常不能完全發揮作用。
嘈雜的人馬噪音越來越大了,時不時傳來一聲聲弦響,明軍陣前的游騎紛紛被驅離。敵軍弓兵在數百步外,仍在不斷靠近。
尹得勝周圍有許多旗幟,有一面藍底黃線的團龍日月旗,還有寫着「征夷右副將軍」「尹」等字樣的軍旗,以及各種顏色的鑲邊三角旗。旗幟無精打采地輕輕晃動着,今日沒甚麼風。明軍各部都沒有開始進攻,全部列陣以待。
安南軍大股人馬已經出現,他們衣甲不一、士卒多戴着一種上窄下寬的竹帽,也有戴類似明軍鐵盔的將士。旗幟搖動中,大概寫得都是漢字。叛軍有陣法隊列,不過安南人的軍容、看起來總是有點鬆散,不像明軍那麼整肅。
沒過多久,東西幾處地方已經傳來了密集的弦聲,雙方已逐漸開始交戰。叛軍前鋒輕兵拿弓箭,胡亂向明軍軍陣上射箭,箭矢打在槍盾兵的盔甲盾牌上「叮叮哐哐」直響,明軍陣中的神臂手也在拋-射弓箭。痛叫聲隨之四面傳來。
尹得勝在馬背上觀望着周圍的景象,看見一片樹林南邊的那些叛軍,拿着火銃的人群已經成片地挺進了。他便喊道:「擂鼓,命令各隊,準備反擊!」
「得令!」
不多時,陣中便傳來了節奏緩慢的鼓聲,音色沙啞粗狂的號角聲、也隨之響起了。遠處武將們的吆喝聲叫罵聲不斷,明軍大陣上愈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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