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剛剛登基,中都鳳陽還沒有收到登基詔書;但伐罪軍開進京師的消息、已經傳到這裏了。
當然這裏有很多人是聽不到消息的,那些幽禁在鳳陽為大明太祖的先祖、先父守陵的人,很難知道外面的事情。馬恩慧也不例外。
院子裏有了動靜和說話聲時,馬恩慧正在吃飯。
她的心頓時提了起來!這裏平時完全沒有人來,即便來了人也不說話的、全像啞巴一樣;何況今天中午送飯的人已經來過了。
來的是甚麼人,是來殺我的嗎?想斬草除根或泄|憤?
馬恩慧非常害怕,她頓時明白自己原來很怕死!而且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來,因為上次宦官吳忠說了,漢王佔據了湖廣、快要贏了;而她這種人,或許註定便是在最後時刻被清|算掉的人!
本來馬恩慧吃着這「最後一餐」、在那裏挑挑揀揀難以下咽,青菜里沒有一點油、甚至鹽都很少,米飯是陳年老谷做的,裏面還有沙子小石子。這時她急忙用筷子刨了幾口,把嘴裏塞滿了難吃的飯,又將兩腮都抹了很多飯粒。
雖然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但可以想像到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很蠢!
究竟何處被人看破了,難道他們知道自己裝傻?
「王將軍,您請!」一個聲音道,光聞聲便聽出了滿滿的奉承之意。那王將軍很可能是京師來的人。
一眾人前後走進了屋子,馬恩慧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裏,咀嚼着嘴裏的飯粒。
那被稱作王將軍的人看起來還很年輕,上來便抱拳躬身一拜:「末將王彧,拜見夫人。」
夫人?此時當然沒人稱呼馬恩慧為皇后了,但夫人這個叫法倒也新奇,充滿了客氣尊敬之意。
旁邊的官員道:「馬氏之前忽然變成這樣了,沒人為難她的。下官等也不知道為何如此呀!」
「哼!」王彧客氣的態度馬上一變,從鼻子發出一個不滿的聲音,但他倒也沒說甚麼。王彧又道:「趕緊去找幾個奴婢來,服侍夫人沐浴更衣。這是啥膳食?重新送!」
官員道:「是,下官等即刻去辦。」
王彧道:「不能耽誤,本將今日便要護送夫人回京,這是漢王親口|交代的事。若叫弟兄們延遲了時間,沒辦好差事,你們擔得起嗎?」
「是,是。」
「漢王?」馬恩慧立刻吐出了口中的東西,轉頭看向王彧,「漢王派你來的?」
王彧見狀笑了一下,急忙又憋住笑意,抱拳道:「回夫人,正是。數日之前,咱們六萬弟兄追隨漢王,在長平州北、一早上便擊敗了徐輝祖之十幾萬敵軍,長驅直入京師!漢王進京後,還沒來得及辦任何事,第一件就是交代末將,即刻來鳳陽護送夫人回京。」
馬恩慧聽得心裏一暖:我在他心中有那般重要?
她又是感動,又是喜悅……為甚麼喜悅?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沒有理由喜悅!
王彧道:「漢王對末將說過,馬氏有恩於王爺。夫人只管放下,末將有漢王長史府的印信公文,必護衛周全!」
馬恩慧輕輕點頭道:「嗯。」
旁邊另一個官兒道:「早知馬氏與漢王有交情,下官等斷不敢如此、必得好生款待呀!可誰又能料到有這等事?這麼多年了,但凡是宗室里來的人,就沒幾個離開過鳳陽的。」他的神情充滿了惋惜,似乎錯失了一個甚麼機會。
馬恩慧在屋子裏收拾了一番,換好了衣裳,便乘坐馬車離開了這裏。
走出院子之後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挑開車簾,轉頭再次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七八年的地方。這時她看見了宦官吳忠。
吳忠站在一條街邊,正默默地注視着這邊的人馬。很快吳忠看見了車簾角落裏的馬恩慧,抱拳對着這個方向鞠躬。
馬恩慧沉吟了片刻,看着吳忠輕輕點頭,便放下了車簾。一大隊人馬繼續往前走了,耳邊只剩下「嘰軲」的輪|子轉動聲,以及馬蹄踏在磚地上的「噠噠噠」聲音。
……
早在正月十八日、直隸之戰的主力陣戰決出勝負之後,朱高煦中軍便派人快馬回湖廣送信去了。此時信使到了衡州、才過去一天。
瞿能等大將率中軍主力,在前鋒乘船離開衡州之後,便從陸路出發了,此時已在進軍京師的路上。而衡州的盛庸護衛軍、漢王府家眷官吏,則在收到了直隸來的軍情之後,才準備出發。
衡州的漢王府行宮一片歡喜,人們都知道,直隸會戰一結束,偽朝官軍便無力抵抗了。戰爭終於徹底打完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也至此結束。
(登基稱帝之事,消息尚未傳到兩千餘里外的湖廣省衡州府。眼下湖廣衡州府知道的消息,還停留在太平州的直隸會戰勝利上。)
王妃郭薇一邊下令家眷奴婢們收拾行李,準備出發進京;一邊在行宮後堂里,接受夫人們的賀詞。按照都督府與長史府官員的部署,漢王府及護衛大軍,先沿湘江西岸陸路進發;等待從大江上回來的水師主力進入湘江,大伙兒便乘坐戰船走水路進京。
杜千蕊祝賀伐罪軍戰場得勝的時候,倒是挺高興的。等她行了禮說了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時,便有些心神不寧、悶悶不樂的樣子。
姚姬眼尖,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等到大伙兒說完了話,姚姬便在一道檐台下追上了杜千蕊,上前問道:「眼下漢王府一帆風順,妹妹有何不高興的事?」
杜千蕊看了一眼姚姬,微微搖了搖頭。
姚姬立刻做出了不太高興的樣子。
杜千蕊似乎也不願意在明面上、與姚姬關係處不好,終於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開口道:「我有點想我|娘了,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以前我只是王爺的一個妾,後來封了夫人,卻一直在打仗,提那些事甚為不恰當;而今這裏離江西也不遠了,便忽然想到了家裏的父母。」
其實杜千蕊對她爹真沒多少掛念,主要是覺得姆媽(母親)可憐……甚至不知道姆媽是否在世!
記得最後一次見姆媽,已經過去差不多十年了。那一次杜千蕊心中滿是傷心絕望,卻忽然見朱高煦接她來了!那一刻她無望的心又燃起;雖然可憐姆媽,但她當時已決意離開家鄉,實在無力再管家裏人了。
杜千蕊記憶得很清楚,當時她離開那片竹林之後,她沒有回一次頭!她也記得很清楚,姆媽分別時說的話、是叫她吃了飯再走。
想到這些事,杜千蕊的眼睛裏含滿了淚水。
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塊手絹,便見姚姬正在瞧自己的眼睛。姚姬道:「哎呀,妹妹不要哭了。這點小事,我幫你!」
「姚姐姐怎麼幫我……」杜千蕊哽咽道,「要不還是我自己去求王妃罷,請王妃派個人去江西,把我姆媽接到京師去。這些年我慢慢存了些錢,便在京師租間屋,讓姆媽過幾天輕巧的日子。可是我家到縣城的路彎彎繞繞、全是小路,就怕派去的人找不到。」
姚姬忽然「嗤」地笑了出來,說道:「妹妹說甚麼傻話,你是故意說得那麼可憐罷?」
杜千蕊不置可否。
姚姬又道:「當今天下,婦人至少數以千萬。地位比妹妹高的婦人,只有一人了;妹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誥命夫人見了你還得下跪!你倒好,告訴我租間屋子給你娘住……」
姚姬略微一想,又道:「我在王妃面前幫你說,調一整支軍隊,護送你風光回鄉;拿儀仗車駕接令尊令堂去京師。到了京師,你再向王爺討點賞、撥一座大庭院給令尊令堂居住。」
杜千蕊心道:你是不是想看我恃寵而驕、得意忘形而惹王爺厭惡,想讓我失寵?
「姐姐的好意,心領了。可是我無寸功,王爺王妃對我的恩賞已非常豐厚了,我豈敢再給王府添那麼大麻煩?」杜千蕊忙搖頭道,「還是派個人去江西就行了,我寫一封信回去。父母雖不識字,村里總有人識字,我再拿一個信物便行了。」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千蕊,目光非常明亮。杜千蕊頓時感覺渾身都不太舒坦。
「就這麼定了,我幫你說。又不是你自己討要的,王妃不會怪你。」姚姬道。
……姚姬與王妃的關係非常好,王妃也很願意聽從姚姬的一些建議。也不知道姚姬是怎麼說的,王妃竟然同意了那個建議!
王妃誇獎杜千蕊有孝道,為奴婢們做了表率。
然後王妃便叫宦官黃狗作為正使,宮女宦官隨行;並知會了都督府掌事齊泰、都督盛庸,調漢王府一股護衛騎兵、儀仗若干,護送杜夫人回鄉省親。
又命齊泰下達都督府軍令:去長沙府調戰船數艘,從大江入駛入鄱陽湖,靠近江西布政使司餘干縣的碼頭停靠等候;待杜夫人的人馬省親之後,便坐戰船、與漢王府大隊戰船會合,一起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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