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之間已到臘月,永樂六年(洪熙元年)最後一個月悄然來臨;朱高煦發動「伐罪之役」的第二個年頭,也快結束了。
朱高煦記得,去年冬天他是在四川布政使司度過的,而今年冬天卻在湖廣了。
地處南方的湖廣省,冬天照樣寒冷,與四川比起來、風還大。中軍行轅院子裏的中堂大門關着,卻時不時從門縫裏灌進來一陣冷風,叫人冷不丁能打一個寒顫。
當此之時,瞿能的人馬、以及盛庸平安之前麾下的軍隊,漢王軍各路主力已陸續接近衡州城。
因為張輔遲遲沒有回信,讓朱高煦的勸降書如同石沉大海;於是在中軍大堂里,朱高煦與幾個大將對接下來的決策有些分歧。
平安說道:「王爺,末將以為張輔不可能投降!若是『平漢大將軍』也會投降,那偽朝真是太好笑了,怕是要被世人戲謔一千年!」
「嗯……」朱高煦習慣性地發出一個聲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仍舊坐在上面的椅子上沒動彈。
侯海朝朱高煦這邊看了一眼,似乎感覺到漢王不太贊同平安;侯海馬上便直了一下腰,轉頭對平安說道:「當年李景隆還是『平燕大將軍』哩!不照樣打開了京師城門?」
平安「咦」了一聲,看向侯海,神情有點複雜道:「敢情李景隆不會被後世取笑?」
侯海又道:「咱們北司的人,幾天前送了一份奏報回來。張輔沒有一點動靜,他既沒有把信使與勸降信交出去,也沒有放走信使。那便還有機會……」
平安搖了一下頭,面帶些許譏笑地對侯海道:「偽朝現在這局面,凶多吉少,他張輔還敢那樣幹麼、像出賣錢長史一般?我帶兵打仗多年,甚麼對手沒遇到過,像張輔這等人,是偽朝最不會投降的人之一……」
朱高煦轉頭看了他一眼,平安見狀便又道:「王爺不過是試試罷了,反正咱們最多損失個信使!」
盛庸冷靜地說道:「如果張輔不投降,水師也一直沒動靜,我軍就只能走南路,從江西南昌府東進。因此眼下即將抵達衡州城的大軍,決不能耽擱;應立刻向永州府方向進發,並提前部署渡江準備。
大軍從南路(永州、南昌、杭州、京師)進軍,道路三千多里!各軍人馬一路進攻、繞道渡各條江河,兵臨京師城下之時,最快要半年多以後了;事情不易拖延,謹防夜長夢多!」
盛庸稍微一停,立刻又接着說道:「但若張輔能安排水師投降,局面就簡單了。伐罪軍各路人馬不必再繼續南下,只需在湘江西岸等待水師歸降。
那時我大軍徑直從衡州渡過湘江,並極快地沿江而下!偽朝湖廣大軍新敗,短時間內絕無可能重新調集大軍、恢復士氣;『伐罪之役』我軍便算已經獲勝了!」
朱高煦忽然開口道:「我以為,可以再等等。」
平安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朱高煦道:「我還是覺得有一點機會;因為我也給了張輔機會,沒有把他的路全部堵死。」
幾個人聽罷,紛紛抱拳道:「末將(下官)遵命!」
平安隨後才抱拳執禮,他即未吭聲應答,也沒有再爭辯。
大伙兒說完正事,陸續執禮告退了。
朱高煦從一疊奏報里,挑出了一份驛丞的公文,又仔細看了一番上面的日期地址。他估算着,在本月之內、漢王府的隊伍可能就能抵達衡州城。
十月初,湖廣會戰剛結束沒多久,朱高煦便按原先制定的方略,傳令漢王府都督府的「李先生」,將漢王府的家眷與官署機構、盡數搬遷到湖廣衡州府。大隊人馬走得有點慢,但在臘月間應該能到。
不過以前制定的方略是在湖廣設「湘西布政使司」;而今局勢有變,朱高煦決定仍沿用「湖廣布政使司」的名稱,把治所設置在衡州城,以控制漢王軍佔據的湘江兩岸地盤,並架空官軍控制的武昌府三司。
朱高煦的腦海里閃過一個期待,希望今年過年的時候,一家人能在衡州城再次團聚。
……
臘月上旬,在長沙府被張輔率軍拿下的谷王(朱橞)等人、以及疑似有罪的何福,終於乘船到達了京師。
眾人在龍江港登岸,人群里當然沒有囚車,谷王甚至還有儀仗隊!此時等在碼頭上的,有宗人府、禮部的官員,還有一個部堂級別的大臣郭資,京師的官吏們帶着一輛華麗的車駕迎接。
眾官向谷王鞠躬執禮,紛紛說道:「下官等拜見谷王殿下!」
谷王一臉不滿,但是他似乎應該能意識到處境不太妙,便隨意地合拳搖了一下回禮。
「當年朝中奸臣禍害宗室,本王受奸臣讒言,方顧全大義開了京師城門,讓太宗皇帝順利進城!」谷王當眾嚷嚷道,「而今朝中又有居心叵測挑|撥骨肉的奸佞,讒言魅上、誣陷本王!豈有此理!」
郭資忙躬身道:「谷王殿下勿急。聖上乃當世之明君,必能明辨是非,還殿下一個清白。」
「但願如此。」谷王一甩袍袖,「哼」了一聲便走向給他準備的車駕。
郭資頓時鬆了一口氣。他深知,官員與這些藩王打交道、那是相當麻煩危險的事,動不動就會被彈劾離間皇家骨肉;若非建文朝那種把削藩定為國策的時期,尋常人如何擔當得起?
總算接待好了谷王之後,郭資去皇城回稟去了。
而一路回來的何福,暫且也沒被逮捕。何福被告知,在家裏等候聽詔。
郭資在御門轉了一圈,沒能見到聖上,也無法面聖。他只好又返回千步廊上,去了翰林院的衙署。
內閣首輔胡廣、太常寺卿袁珙、兵部尚書茹瑺等人都在翰林院裏議事。因最近的奏章大多都不送進宮裏了,諸事都由內閣大學士、諸部堂一起定奪,因此部堂們輪流到翰林院來當值。
郭資述說了龍江港的事,大伙兒便陸續議論起來。胡廣揉着太陽穴,一副頭痛的樣子:「聖上並未下旨,英國公卻忽然把谷王押送到京師,朝廷該如何處置?」
郭資沉聲說道:「谷王忽然被押解回京,別的藩王都瞧着,萬一諸藩國生亂,如何收場?」
茹瑺徑直看向袁珙道:「此事只能上奏聖上罷?」
袁珙也皺眉道:「谷王還沒到京,本官早就上書過了……奏章如同石沉大海。」
大伙兒沉默了好一會兒。袁珙忽然開口小聲道:「這事,找人彈劾張輔如何?」
郭資與胡廣等人相互對視一番,都知道袁珙想把責任、全部甩給自作主張的張輔!這時兵部尚書茹瑺不動聲色道:「英國公還是『平漢大將軍』,可在湖廣帶着兵。」
郭資想了一會兒,用試探的口氣說道:「暫且讓谷王在京師住下。咱們再發邸報,稱湖廣受叛軍肆掠,朝廷擔心谷王安危、故召回京師;只待王師平定叛王謀反,再送谷王返回藩國?」
茹瑺立刻附和道:「此折中之法,深得中庸之道。」
眾官都陸續附議,此事便算決策了。
但大伙兒再談及何福時,馬上陷入了僵局。蓋因聖上沒有指定誰來決斷朝政,只說大伙兒商量着辦,於是一旦有分歧、且無法說服別人,事情便只能拖着;臨時組成的決策官員們,一時也沒有完善的規則。
何福的事,暫且只能先告知東宮故吏、其他六部部堂,然後便拖着。
……不料沒過幾天,翰林院侍讀高賢寧忽然上書,彈劾張輔:擅作主張、逾制用兵脅|迫親王,構陷宗室,其罪難赦!
奏章走通政使司到御門、再到翰林院的一間書房裏,大臣們譁然。
當此之時,朝中御史、給事中都沒有彈劾張輔,唯獨翰林院的高賢寧狗拿耗子,上書彈劾。諸臣很快便回過神來:此事是袁珙那邊的人指使!
以前經常進出東暖閣的那些大臣,對朝廷里的門道很清楚。那高賢寧三番上書冊立皇太子、肯定是皇后的人;徐輝祖等一干開國功臣、燕王府謀士舊臣文官,都是達成了某種默契的人。
高賢寧上書,不是那幫人指使、還有誰?而且最可能幹這件事的人就是太常寺卿袁珙,因為袁珙在谷王到京當天的主張、便是把罪責都推給張輔。
加上張輔等人,與親近皇后的那些人有隙。高賢寧擅自彈劾張輔,其中緣故內情便幾乎是清清楚楚了!
郭資、茹瑺等尚書大臣,對此非常不滿,但苦於無法坐實,不好擺上枱面指責袁珙。沒想到,袁珙竟然在翰林院裏議事的時候,主動談起,完全不認賬。
袁珙還把高賢寧叫來了內閣使用的書房,當面指責高賢寧。
高賢寧與袁珙吵了起來,大義凜然地聲稱、從來沒有聖旨要動藩王,朝廷為何要為張輔的過錯遮掩?
大臣們都沒有開口摻和,人們只是冷冷地旁觀着兩個人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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