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之最風流 64 田邊斷案(下)

    荀貞聽完了案情的曲折經過,稍微放鬆了一下坐姿,說道:「原來案情竟如此複雜。」令仍在不住磕頭的程三和他兒子停下來,抬頭問圍觀旁聽的鄉民們,「你們以為覺得此案該怎麼判?這程三之子是算毆父還是不算呢?」

    圍觀的鄉民大眼瞪小眼,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說道:「程三之子雖然打了程三,但其實是為了救父,這,這,……,他雖然觸犯了律法,但似乎不至於死罪。」

    王甲大怒,扭過頭,指着說話這人,叫道:「甚麼叫雖觸犯了律法,卻不至死罪?律法就是律法,你觸犯了律法就該伏法!如果不按法行事,如果下次再出現了毆父案,如果那個毆父的不孝子也說是不小心打到的,怎麼辦?你讓荀君如何判?」

    這王甲雖是鄉下人,沒讀過書,不識字,但是這一番話說得卻是很有道理。旁聽的鄉民們中就有好幾個連連點頭稱是,同意他的意見的。

    荀貞笑道:「法者,刑罰也。律者,約束也。法律應該平之如水,這樣才能禁強暴。王甲說得不錯,按法辦事,正該如此。」

    王甲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轉臉去看程三。程三如遭雷擊,他今年四十多歲,只有子一人,聽荀貞意思分明是要按律行罰,眼看着便要絕後,頓時失魂落魄,哀痛流淚。荀貞一舉撲滅第三氏,如今在鄉中的威望很高,他雖然痛苦,卻也不敢再替兒子求情了。圍觀的鄉人中有很多都發出了嘆息,竊竊私語:「程家就這一個兒子,今因毆父將要被誅,他家怕要絕後嘍!」

    荀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復又開口,說道:「不過,……。」

    「不過?」

    「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罷。」

    鄉人們都莫名其妙,不知他為何突然改口要講故事。在較遠處旁聽的時尚卻心知肚明,想道:「看來荀君也是讀過《春秋決獄》的,接下來他大約是要講許世子止的故事了。」

    果然不錯,荀貞說道:「你們知道春秋麼?本朝之前是秦,秦之前是戰國,戰國之前是春秋。春秋時有一個國家叫許國,許國國君有一個兒子叫許止。有一天,許國國君生病了,許止很孝順,就給他找來了一副好藥,本是好心,誰知道在吃完這服藥後,許國的國君卻死了。……,你們說,這個許止是孝還是不孝呢?」

    鄉人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許止弒君」本就是春秋時的一個著名公案,涉及了倫理、法律、動機等等多方面的內容,就算是個法律專家在這裏,恐怕一時也說不清楚,而且《春秋》、《左傳》、《穀梁傳》,包括前漢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在內,這些儒家的經典著作對此事也都是評價不一,何況這些不識字的鄉人呢?

    荀貞等了會兒,見無人答話,又說道:「這許止雖然毒殺了他的父親、許國的國君,但本意卻是出於孝心。如果因此就指責他弒君,定他的罪,那麼我且問爾等:以後還有誰敢再給君父獻藥呢?」

    ——事實上,許止在獻藥這件事是有做錯的地方的。按照禮,兒子、臣子給父親、君上獻藥,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獻藥前兒子、臣子要先嘗,一個是如果不是三代以上行醫的醫家,是不能請來開藥的。依照《穀梁傳》的說法,許止在獻藥前沒有嘗藥;而又依照當代經學大師服虔的說法,許止其實是嘗了藥的,只是他找的這個醫生不是出自三代行醫的醫家。

    ——不管許止有沒有做錯,也不管他是在什麼地方做錯了,有一點是沒錯的,那就是他的確是個孝子,因為在他父親死後,他非常自責,放棄了繼承君位,選擇了自我流放,流亡去了晉國,自己整日悲泣,沒等到第二年就死去了。

    這些曲折的內情荀貞沒必要對鄉民們說,他頓了頓,見鄉人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接着說道:「前漢大賢董公仲舒認為,許止雖毒殺了他的父親,本意卻是因『孝』,故此不當罪之。此即:君子原心。今程三與王甲爭鬥,王甲以刀刺之,程三之子為救父而傷程三,非欲毆父,而實為誤傷。這不是律法上規定的『毆父』之意。我以為,應如許止故事,不當罪之。」

    一言既出,程三和他的兒子呆若木雞,不敢相信。王甲急了,膝行趨前,叫嚷道:「怎麼不當罪?明明就是毆父,為何不當罪?君判案不公,小人不服!」

    荀貞勃然變色:「王甲,你和程三素來不和,今日因言爭鬥,竟至拔刀相刺!要非程三之子救父,你可知,若你這一刀落到實處,就憑你這一刀,我就能治你一個斗傷、乃至斗殺之罪麼?你不感謝程三之子,反而還胡攪蠻纏,要告他毆父。你這是必欲要置他於死地麼?」

    荀貞剛才斷案的時候一直和顏悅色,此時驟然變色嗔怒,王甲嚇了一跳,腦海里立刻浮現過一個個第三氏族人被捕時的場景,膽氣立消,惶恐懼怕,汗流浹背,跪伏在地,不敢再言。

    荀貞迴轉顏色,平息了怒氣,又對他說道:「你與程三同居一里,本該互睦相助,平時就算有些口角,也不該揮拳相向,有多大的仇怨竟至動刀?」他原本坐的很隨意,這會兒長身而起,端正地跪坐在地,摘去頭上的幘巾放在地上,斂起衣袖,整好衣裾,面對着圍觀的眾多鄉民,亦拜倒在地,說道,「我身為本鄉有秩,不能使治下民知禮守法,我之罪也。」

    鄉民們從小到大,生長几十年,哪裏見過有官吏向自家道歉的?震驚了片刻後,包括程三、王甲及程三之子在內,都忙也手忙腳亂的紛紛拜倒,說道:「荀君自來任本鄉後,剪除第三,除滅豪強,我等皆深感君恩!請你快快起身,這不是你的過錯,是我們這些鄉野愚夫不知禮法,是我們的過錯。」

    如果說荀貞依照《春秋決獄》來斷程三、王甲之案還不致令時尚和那個功曹書佐吃驚的話,那麼現下這個場景卻就使他兩人極其驚訝了。

    那個功曹書佐感慨地說道:「縣人有的說荀君深刻好殺,是個寡恩的人;有的說荀君賑恤鄉民,是個愛民如子的人。眾說紛紜。我與荀君素未謀面,本不知何所適從,不知道該聽信哪種說法才好。今日一見,才知『寡恩』之語不足信也。荀君年歲雖不高,與我相仿,但他的德行勝我何止十分!真有長者之風。」對時尚拱了拱手,說道,「時君,在下告辭了。」

    時尚驚訝問道:「告辭?你不是說久仰荀君之名,今日來入本鄉,若過而不拜不合禮節麼?咱倆從官寺一路找到這裏,荀君就在面前了,你卻又為何忽然提出告辭?」

    這個功曹書佐說道:「荀君的德行如峰巔青松,高潔臨淵。我今來貴鄉,風塵僕僕,身上不潔,不敢拜見。待我回去,等到休沐之日,盥洗沐浴、換過薰香新衣後,再來拜見。」


    兩漢四百年,前漢民風質樸,重義輕死,明朗直露,後漢儒學漸深,發展為士人重名節,而到漢末,又由好名節發展為清議、清談,世風也漸變為瀟灑通脫、任性率真。這三者一脈相承,再往後就又因戰亂等等因素乾脆發展成了魏晉風流。這個功曹書佐今天的舉動就頗有東晉時王子猷雪夜訪戴,興盡而返的意思,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時尚看着他離去,登車遠走,心中想道:「此人這一離去,來日縣中必又會再添一段佳話。」

    這個功曹書佐所謂「身上不潔,不敢拜見」云云,也許是真心話,又或者也許只是託辭,實際上只是想藉此來「邀名」,希望通過自己的這個舉動能讓縣人看到他禮敬賢士的「誠心」,但不管如何,至少對荀貞而言是件好事,至少也能通過此事讓縣人們知道了他的「德行」有多高。

    時尚轉回目光,繼續看荀貞斷案,同時又不禁想道:「當日在先生家辯論過荀君捕滅第三氏是對是錯後,先生命我辭去里監門的職務,來拜見荀君,言外之意是要我投到荀君門下了。我雖也很看重荀君,他出身高門,祖父輩都名重天下,本身也有才幹,肯定早晚必成大器,但畢竟現在只是個有秩薔夫,我本以為就算投到了他的門下,短日內怕也只能奔走其門下而得不到回報,卻沒想到這才短短几日,就因為他的舉薦,使我得任了本鄉的鄉佐。」

    他眼裏看着荀貞,暗裏下定決心:「便不說這份知遇之恩一定要報答,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只為了日後的出人頭地,也一定要盡心盡力地為荀君效命!」

    荀貞自來西鄉後,收攬的都是輕俠之輩,時尚算是第一個讀過書、有點學識的「寒士」了。他的這個決定,荀貞自不知道。在鄉民的勸解下,荀貞直起身子,對程三和王甲說道:「程三,你說你和王甲平日不睦,你們同住一里,又能有多大的矛盾呢?今天我就給你們做個和事老,過去的事兒不再說了!從今天起,你們能不能和睦相處?」

    程三感激他的恩德,沒口子地答應:「能,能!」

    王甲一方面懼怕他的威嚴,一方面也是被他剛才的舉動感動了,亦應道:「能,能!」

    荀貞露出笑臉,站起身,親自把他兩人的手放在一塊兒,令他們互相握住對方的手,歡喜地說道:「這不就好了麼?皆大歡喜!」又立在他們的身前,環顧眾鄉民,說道,「諸位世居本鄉,雞犬相聞,日後應彼此和睦,守望相助,便偶有口角糾紛,也萬不可動輒就粗口、鬥毆。若你們平時有什麼困難,可來官寺找我,我必竭力相助。」

    鄉民們都拜倒應諾。

    就在此時,有四個人分成兩撥,從官道上下來,走至近前。眾人看去,卻是方才離去的許仲、小任和那兩個爭縑的鄉民。許仲與小任一人帶着一個,來到荀貞面前。

    鄉民們不知這是何意,安靜了下來,聽荀貞說話。荀貞問道:「如何?」

    許仲指着自家帶來的那人,是那個四十多歲的,答道:「奉君之令,我尾隨其後,聽見他連聲埋怨,說君壞了他的縑布。」

    小任也指着自家帶來的那人,是那個三十四五的,答道:「奉君之令,小人也尾隨其後,見他歡喜雀躍,只顧着一遍一遍地拿着錢袋數錢,並不可惜縑布。」

    荀貞瞭然頷首,問三十四五的那人:「你可服罪?」

    「小人何罪?」

    「依律:『盜贓值過六百六十錢,黥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二十錢,完為城旦舂』。這匹縑布值錢六百以上,你的罪行輕則完為城旦舂、重責黥為城旦舂。你如現在承認,便饒你不黥;你如不肯認罪,我必從重處罰!」

    「小人冤枉!」

    荀貞揮手,令小任把這人手裏的半匹縑、三百錢奪下,吩咐說道:「送去本亭,教本亭亭長依法嚴懲。」等小任把這人押走,他親將縑交給四十多歲的那人,說道,「適才因你二人各執一詞,難以斷案,故此,我把你的縑分成了兩半,如今真相大白,這半匹縑還給你。」

    四十多歲這人又驚又喜,忙將縑布接過,把荀貞早前給他的那三百錢交出,稱謝不已,最終忍不住,問道:「荀君因何知道這匹縑布是小人的?」

    「一匹縑長數丈,織造不易。我把它斷成了兩半,若他真是此縑之主,又豈能不抱怨?這三百錢你不必還我了,只當是給你的補償罷。」

    縑帛斷為兩半,雖然還可以賣,但肯定價錢比不上一匹縑。四十多歲這人千恩萬謝,圍觀鄉民至此方恍然大悟,皆稱:「荀君神明!」

    兩樁案子,一件顯示了他的寬仁,一件顯示了他的智慧。不但鄉人心服口服,旁觀的時尚也是心服口服,見他斷案已畢,挪步上前,準備拜見。恰在此時,不遠處的官道上有十幾個人經過。一人騎馬,余者步行相從。荀貞舉目觀望,瞧見騎在馬上的那個人年約三旬,虬髯滿面,玉帶華服,腰佩寶劍,壯甚威武,問左右:「此誰人也?」

    許仲不認識,不能回答。有認得的鄉民答道:「這是從陽翟來的上師。」

    「上師?」

    「對,太平道的上師。騎馬這人名叫波連,他的兄長波才乃是本郡的太平道渠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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