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刺骨,彤雲密佈。
風雖然很大,迎面吹來,把胯下戰馬的鬢毛和身後紅色的披風都吹的翻卷,可是並不能把天空中濃濃的雲層吹散。上午的日頭被雲層重重相隔,灑下的日光,十分的暗淡。陰沉沉的天氣,襯得路邊乾枯的草木越發蕭瑟。
回首望向西邊,筆直的官道盡頭,是漸行漸遠的平春縣城,卻也不知呂布聞訊之後,會不會遣兵追擊?他如果派兵馬來追,該怎生應對?難不成還真要刀戈相見麼?
張遼心裏這樣想着。
也不知是因為不舍,說到底,在江夏這裏也已經是待了這麼多的時日,並且自到江夏以後,又曾與敵人打過不少的仗,許多同袍戰死在了這片土地上,便是張遼本人,亦曾在之前與黃祖部的激戰中負過一兩次的傷,因而不免會對這片土地產生些許的情緒,又或是因為前途茫茫,兼以陰寒天氣而導致的空落之感,卻總而言之,張遼此時的心境,頗是忐忑而失落。
他不再回顧,轉過頭來,望向前方。
在張遼的左右、後頭,是跟着他一塊兒從平春城外的軍營里出來的千餘步騎,儘管失落,千餘人馬行軍的動靜至少可還稱得上熱鬧,而在其前邊,入目的場景卻相比之下,更顯寂寥。
他前頭是一輛輜車,沿着路邊,臨近佈滿雜草、亂樹的原野行駛,輜車旁邊只有三四騎從行。
那輜車中坐的,便是陳宮。
卻揚州儘管不算個好選擇,可袁術絕非是可以投靠之人,所以張遼末了,最終還是做出了和陳宮同往揚州,投奔劉繇的決定,而今日,就是他們離開江夏,往去揚州的頭一日。
臨行前,張遼原本想着,是不是要去跟呂布說一聲?陳宮問他了一句:「見到呂布,你要怎麼對他說?」張遼想了想,也的確是無話可說,於是遂就將這個念頭打消。因他與陳宮兩人而竟是未與呂布言說一聲即奔揚州,算是不辭而別。
卻是說了,在未向呂布辭別,亦即無有呂布軍令的情況下,張遼的部曲卻居然會肯跟着他離開平春,去揚州麼?如前文所述,張遼在呂布此處,其身份並非是呂布的部將,他相當於是客軍的身份,一直以來,他都保持着半獨立的狀態,他現任的騎都尉之職,那可是朝廷正兒八經的封任,絕非是呂布帳下其餘大部分的軍將可比,所以他的部曲將士從來是只聽從他的命令,他既決定往揚州去,那他的部曲將士便就會跟着他去,而根本不需呂布再下命令。
臉頰上感覺到了一點微涼,張遼初時未有在意,但緊接着,又一點微涼。他揚起臉來,看向陰沉沉的天空,黯淡無光的半空裏,飄起了一瓣一瓣的雪花。他攤開手,任由雪花落在他的手掌上。應是因為這雪方下之故,雪下的還不大,甚是稀疏,卻雖然如此,值離開平春,將奔向未知之遠方的此際,卻還是讓張遼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昔年他在家鄉時的冬天。
他的家鄉雁門郡在帝國的北疆,雁門再往北,即是胡中,是草原了。雁門的冬天非常寒冷,遠非江夏可以相比,雁門的這個時節,早就是滴水成冰,冷的不像話;雪,恐怕也早已是一場接一場,下過好多場了,並且還會都是大雪,說不定,都已經積雪數尺,封山、封路了。
往年在雁門郡,每逢深冬下大雪的時候,張遼都會覺得很寒苦,有時想起書中所見到的、或從行商那裏聽來的江南風光,便亦會盼望着,若有機會,去江南看看,過一過江南的冬該有多好?可現在已然身處遠比家鄉溫暖的南方,此時此刻,他卻是魂牽夢繞,想念他的家鄉。
目落於前邊行駛的輜車上,張遼瞧見,輜車的車窗居然是開着的。
「公台先生不怕冷麼?」他想道。
僅有三四從騎跟隨的輜車,在這空曠曠的路上,原本就顯得孤單寂寞,雪一下,風雪之中越發飄零落寞。車裏的陳宮,他也是人,而且年齡不算小了,他當然也怕冷,然與張遼相似,他這時的心情亦是低落,而且比起張遼的前途茫然,他更覺茫然。
張遼的前途茫然,只是為他自己的前途感到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而已。陳宮的茫然,卻非只他是自己前途上的茫然,他也在想他的家鄉,他同時還在為他家鄉的前途,還在為整個兗州的前途,在為「飽受荀貞鐵蹄蹂躪的數百萬兗州士民」的前途感到茫然。
最初他以為曹操當世之英雄也,可以成就大事,能幫他實現光復兗州的志願,可是曹操敗了;繼而他以為張邈名重海內,佔據大郡陳留,背依河內、冀州,應當可以幫得到他,可是張邈也敗了;於是他又轉投呂布,呂布驍勇善戰,又得了袁術為支援,那總該可以為他借用,幫他實現志願了吧?哪曾想呂布居然這等鼠目寸光,在政治上的見識幼稚到令人可笑,竟以為有着殺孫堅之此仇在,荀貞還能原諒他,而妄想着入朝,遂至如今,他又不得不棄呂布而走。
回顧自己這兩年的經歷,從曹操,到張邈,到呂布,陳宮偶爾也會對自己產生懷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越來越差了?怎麼感覺這好像是一蟹不如一蟹?但懷疑只是短暫的,短暫的懷疑,終究並不能打消他為兗州父老奪回自由的堅定決心!陳宮堅信,他的事業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總歸是能成功,是會勝利的!一時的挫折,那只不過是黎明到來前必經的黑暗罷了!
只是雖有決心,決定且堅不可摧,接連的失敗之後,低沉失落、以及對自己和家鄉士民前途的茫然還是在所難免,也所以,這個時候,唯有凜冽的寒風,才能幫助他穩住心緒。
也因而,陳宮把輜車的車窗都打開了。
兩個車窗都開着,風透窗而過,吹得坐在車廂里的陳宮臉蛋紅撲撲的,手腳都已麻木,鼻子也麻了,鼻涕淌下來,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然是在他的鬍鬚上結成了冰塊。
風寒入骨,雪花飄飄,卻風越冷,雪越大,陳宮的雙眼中越是充滿了火熱。
他吃力地攥緊凍僵的拳頭,嚅動凍僵的嘴唇,低聲說道:「劉繇人中龍鳳,自海內戰亂以今,揚州所受的兵災最少,民口充實,百姓富足,又丹陽、廬江悉產精兵,今有我與文遠往去相佐,劉繇一定能夠成事,揚州大有可為!等先幫劉繇把揚州諸郡盡收於掌中後,我就進言劉繇,說動他北過大江,渡淮水,往攻徐州!徐州是荀賊的老巢,他必不會不救,而只要他回軍來救,整個的局面就將完全打開,我兗州數百萬生民就能得出苦海!」
何謂「整個的局面就將完全打開」?
在陳宮的設想中,只要荀貞離開潁川,回救徐州,那麼首先,潁川朝中,楊彪、董承等反對荀貞的眾臣,不用陳宮挑撥,他們就肯定會抓住這個時機,在潁川搞些事出來,反對荀貞。
其次,如果荀貞在那個時候還沒有消滅掉袁術,則袁術也肯定不會放過機會,一定會對潁川發起進攻,給荀貞造成更大的麻煩,而如果那個時候荀貞已經消滅掉袁術,亦無妨,還有劉表,袁術一亡,劉表的地盤就與荀貞接壤,他焉會不對荀貞升起忌憚?完全能夠把他拉到劉繇的陣營中,照樣給荀貞在潁川造成麻煩。
再次,還有兗州、冀州這兩個方面,兗州那邊,陳宮可以去聯繫他的舊友,讓他們作亂,冀州那邊,可以說動袁紹,進攻與冀州接壤的兗州、青州。
這樣一來,三管齊下,他相信就算荀貞眼下看來,好像是事業如火如荼,蒸蒸日上,然至彼時,也只能手忙腳亂、焦頭爛額!而再視整個局面的發展,待到最有利的時機,他再給荀貞以致命的一擊,兗州之光復,不就指日可待了麼!
「雖你荀貞之,現下已然囊括三州之地,加上豫州,可謂四州,並脅持天子、朝廷在手,可也正因為你勢頭太勁,今已成天下公敵!危機、危機,『機』,正在『危』中,不錯,我陳宮比起你荀貞之,我現在似乎是身在危中,可這機會,其實正是存於看似於我不利的險局之中!」
話到此處,不妨多說一句,陳登不肯去投袁術,是因為他覺得袁術不是個能成事的,可以理解,卻既然在他的設想中,他都已經考慮到了袁紹,那他為何不肯去投袁紹?
原因也很簡單,袁紹名氣太大,帳下的名士、謀士太多,他如果往去投之,在其間必難獨得袁紹信用,也就萬難使袁紹為他所用,幫助他光復兗州,故而他從來沒有生過念頭去投袁紹。
卻是袁術無能,袁紹名高,這一對兄弟,自始至終不在陳宮的投奔考慮之列。
張遼因為他半獨立的狀態,所以他的營地和呂布帳下諸將之營未在一處,而是他自為一營,且其營與呂布帳下諸將之營間隔甚遠。
因此,他一大早率部出的營,卻是一兩個時辰後,才為呂布帳下諸將知道。
聞訊以後,高順等將急忙求見呂布。
高順先已遣人去追張遼,問張遼是要做什麼去,張遼沒有隱瞞,實話實說了。故而高順已知張遼、陳宮是要投奔揚州劉繇,見到呂布後,即把打聽到的這些,稟與呂布。
魏續怒不可遏地說道:「明公輕財厚施,恩待陳宮,還有那張文遠!現他兩人卻不告而別,居然要棄明公,投奔揚州,簡直忘恩負義!末將願為明公擒他兩人回來,由明公發落!」
呂布呆若木雞,半晌沒有說話。
魏續喊了他一聲:「明公!」
呂布緩過神來,吃驚地說道:「公台與文遠奔揚州去了?」
「是啊,明公,此二人忘恩負義,不告而別,可恨可恨!末將願為明公擒他兩人回來,明公若是不願再見到他倆,末將便為明公取其二人首級,獻給將軍!」
「你發這麼大脾氣做什麼?」
魏續愕然,說道:「明公?」
呂布說道:「公台與文遠今既要棄我而投揚州,那肯定是因他兩人在我這裏不如意,所以才生了此念。好聚好散,既然他們要走,我也就不留。」
高順問道:「明公何意?」
呂布嘆了口氣,說道:「由他們去罷。」
魏續漲紅了臉,急聲說道:「由他們去?明公,就這麼讓他們走了?這可不成!」
呂布想了一想,點點頭說道:「你說的倒也是。」望向堂外,雪下到這會兒,已經漸漸下大,大雪飛揚,院中的庭樹、地面皆已積了薄薄的一層,呂布說道,「這麼冷的天,又下起了雪,他們也不知帶夠了冬衣、糧秣沒有。若是半路上餓壞了、凍壞了,豈不我之過也?」吩咐高順,說道,「派人去庫房取些糧秣、冬衣,趕緊追上文遠、公台,給他們送去。」頓了下,又說道,「他們到了揚州以後,身在異地,不可缺錢,再取金餅百個,一併送與給之。」
諸將面面相覷。
高順伏拜在地,說道:「明公仁義,此舉可比古之大賢!」
呂布撫須而笑,說道:「是麼?」吩咐高順,說道,「按照我的命令,你速去辦罷。」
高順應諾,起身退出堂外,轉身待走,聽到堂內的呂布吩咐他的主簿,說道:「為我給司徒趙公起草回書一封,告訴趙公,我將要入朝,參加明年正旦的大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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