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說道:「杜、繁不遠千里而來投我,如殺之,陳王之鑑不遠;儀、驤雖曾為賊,然已降,殺已降,項羽之鑑不遠。況且,杜、繁皆我故人,同居一縣,儀、驤自降我,臨戰用命,無有不恭,又何忍殺之?」
荀攸、荀成皆飽讀詩書,知道荀貞說的是「陳王」是陳勝,陳勝殺了千里迢迢來投奔他的昔日故交,他的故人們遂「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他身邊再沒有親信之人可用了。「項羽之鑑不遠」說的是項羽殺降,劉邦列出的項羽十罪,其中之一就是「殺已降」。
「君侯如不殺他們,那麼等他們被趙然收買到,恐怕會悔之莫及。」
荀貞說道:「而今我等還只是臆測,我待杜買諸人甚厚,趙然就算收買他們,能不能收買得到還在兩可之間,仲仁,斷不可因臆測殺人!」
荀成不以為然,轉向荀攸,說道:「公達,你怎麼看?」
荀攸說道:「君侯所言甚是。今如無故殺儀、驤,降卒必儘自驚,君侯義從里降卒不少,萬一被人挑撥生亂,不堪設想;杜、繁雖皆鄙人,然與你我同縣,彼等來投君侯之事,鄉人必知,今如因臆測殺之,且不說君卿、阿鄧諸人會作何想,鄉人如聞之,必遠君侯。」
荀成說道:「那你說該怎麼辦?『首匿死罪』、私留繳獲,此皆重罪,若被趙然得知,一樣『不堪設想』。」
殺,不能殺。留,有被趙然收買的可能。
處於兩難之間,該如何抉擇?
荀攸說道:「無故殺人肯定是不行的,眼下之計,也只能遣人暗中監視彼等。」
「只監視就有麼?」
「如彼等果被趙然收買……。」
荀成問道:「怎樣?」
荀攸沒有回答,而是看向荀貞。
荀貞嘆了口氣,說道:「我以赤誠待人,唯望杜買、何儀等不會負我。」
如果負了荀貞,沒辦法,那也只能按荀成說的,殺之了事了。
荀攸說道:「此乃隱秘之事,不可為外人知。仲仁,你可從營中選幾個族中、親族中的親信子弟,叫他們暗中監視杜買等人。」
早前荀貞在潁川起兵擊黃巾時,荀氏族中、潁陰同縣的劉氏族中、辛璦族中和別的幾個姻親家族分別遣了一些族中年輕勇武的子弟以及門客給荀貞,為他助聲勢,這些子弟、門客在歷戰中多有立功,現大多在義從里擔任中、底層軍職,荀成、辛璦是他們的領軍人物。
荀成手底下能用的親族子弟很多,從中選出幾個沉穩謹密、機警聰明的不是難事,他應道:「此易事耳。」猛然想起一人,又道,「繁尚亦知兄之潁川舊事,此人不知現在何處?」
荀貞蹙了下眉,說道:「去年繁譚染上傷寒,繁尚棄之不顧,我將他逐出府外後就沒再注意過,也未曾再聽到過他的消息。」
荀攸說道:「他被明公逐走後不久,我聽人說起他一次,說在邯鄲市井見到過他,窮困潦倒,蓬髮鶉衣,被幾個孩童戲弄嘲笑,後來也再沒聽人說起過他,也許已經死了。如果他沒死,他被明公逐走,在趙郡無有臉面,如過街之鼠,不太可能會留在趙郡,也許已回了潁川。」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仲仁,你遣人去趙郡悄悄打探,如其未死,再遣人去潁川訪其蹤跡。」
荀貞在潁川的舊識很多,但知他私事的不多,知他私事而又可能會被趙然收買到的,杜買、繁譚、繁尚三人而已。這三人中,因對荀貞存有怨恨,繁尚又是最有可能被收買的。繁尚被荀貞逐走一事又廣為人知,趙然也應能看出此人最易被收買,或許會派人去潁川找他,所以就算他不在趙郡,只要確定他沒死,那即便他回了潁川也要找到他,萬不能被趙然搶了先手。
荀成應諾,對荀貞說道,「君侯,趙然實在可惡可憎,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他既然可以收買程嘉等人,君侯何不也令人收買他的人?」
「……,程嘉就是我派去收買趙家人的人。」
荀成愕然:「程嘉被君侯派去收買趙家的人,反遇到趙家去收買他?」
「是啊。」
「趙家還真會選人。」
這雖是件好笑的事,但「杜買等人可能會被趙家收買到」一事帶來的陰影卻沒有因此而得到的半點減輕。
荀貞給杜買、繁譚租了個宅子,他二人現在鄴縣居住,好監視。何儀、李驤一個在郡北跟着文聘剿賊,一個在繁陽當守丞,卻不好監視,荀成向荀貞請了兩道軍令,分別以「學軍事」、「學民事」為由頭,從族中、親族子弟里選了兩個可靠的人,命之分去郡北和繁陽,監視何儀、李驤,為不引起別人的奇怪,還又選了別的幾個可堪造就的子弟分去內黃、武安、梁期等縣,當然,去這幾個縣的子弟卻是沒有監視的任務,而是正兒八經去學民事、學軍事了。
收買人也好,被收買也罷,都不是短期可見成效的。趙家權勢熏天,荀貞以恩義御下,不論是趙家人,還是荀貞手下的人,都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背叛己主、改換陣營的。這事兒需得耐心等待。不過,雖然收買不容易,荀成遣出去的人卻很快就有了發現。
先是杜買、繁譚這邊,有次他們在市中酒肆里喝酒,一個人主動替他們付錢,借之與他們答話,隨後,監視的人多次見這個人出現在杜買兩人身邊,出手大方,言辭熱情。經過打探,這個人趙家的一個門客。
緊接着,繁陽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有一個商賈登門求見李驤,獻給李驤了不少珍寶,這個商賈自稱是外地人,來魏郡做生意,如今世道不寧,所以希望能得到李驤的照顧。
李驤第一次沒接受他的珍寶,第二次也沒接受,但第三次的時候,這個商賈沒有再獻珍寶,而是獻上了一壇中山冬釀。一般的酒是「冬釀春成」,中山冬釀卻是「接夏而成」,因其久釀,色清味厚,乃是當世名酒。李驤好酒,這次沒再拒絕,接受了。
由是,這個商賈時常登李驤之門,換着法兒的給李驤弄來好酒,連遠產自荊州、交趾的宜城醪、蒼梧竹葉都在其列,連續不斷地獻給他。
經過打探,這個商賈是剛到繁陽不久的,雖然操的是外地口音,看似無有破綻,但他的買賣做的不大,一月之得也不夠買幾壇中山冬釀,——尋常的酒數錢一斗,而中山冬釀這樣的美酒,即使普通的也要斗酒千錢,好點的乃至斗酒十千,這商賈在買賣上賺的錢不多,卻如此不惜血本地巴結李鵠,這就顯得非常可疑。監視的人判斷,此人極有可能是被趙然派來的。
杜買、李驤那裏都有了動靜,何儀那裏卻一直沒有動靜。
荀攸分析:這應是因為何儀是在軍中,趙然不好安排人接近他,故此暫沒派人去試着收買他。
程嘉這邊,凡是他提出的要求,李鵠無有不應。
李鵠親自把美人、十萬錢送到他家,又轉給他了兩個市肆,並把趙然寫給趙相、為他求趙郡明年孝廉的信出示給他看,但一直沒有提起「打探荀貞過失」這件事,程嘉對荀貞說:這大概是因李鵠、趙然覺得火候還不到。
趙然、李鵠緊鑼密鼓地收買程嘉、杜買、李驤諸人,程嘉一邊與李鵠虛與委蛇,一邊亦暗中加緊收買趙家人的步伐。
近一兩個月來,於毒已降、郡縣吏員不敢再不敬荀貞、荀貞忙着秋收等政事亦對趙家「不聞不問」,看似安靜無事,而如今在這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之下,暗潮洶湧。相對於明面上的針鋒相對,這股暗潮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旦由暗轉明,荀貞與趙家,就只能存活一個。
九月底,郡中秋收、徵稅皆畢,各縣造好了本縣的計簿,陸續呈報送到郡中。
秋收、徵稅結束,勸農掾、戶曹、金曹和被盜的賊曹等曹可以鬆口氣了,計簿呈到,審配和郡集曹卻開始忙碌起來。
郡集曹要把各縣的計簿匯總一冊,然後分門別類送給郡中主管吏事、民戶、田地、糧布、刑獄、郵傳等等諸事的郡府各曹,再由他們審核以及派人下去查實。
計簿的內容包羅萬象,不是只有民戶、田地、錢穀入收這幾件事的,縣的東西與南北之距離、縣的面積、縣寺從縣諸曹到亭和里所有吏員的名單、境內鹽鐵官的情況、去年春和夏分別種植農作物的畝數、倉儲尚存多少、去年一整年的刑獄以及所有的具體情況如發生與破案與審結、縣內郵置的情況,包括縣鄉三老、孝悌、力田等人數之多少、縣內流民有多少、縣內邑居的面積,乃至縣裏的殘疾人有多少,還要報縣令長行春時接觸的民戶數目和「振救乏絕」所用之糧,如縣內宗室,還要把宗室名籍報上,等等,無所不包。
可以這麼說,把一個縣的計簿看完,對這個縣方方面面的情況就都了如指掌了。
計簿有主冊、有附件,主冊主要是各項數字,附件是具體名錄和詳細內容。
只一個縣的計簿就很重,差不多能盛滿一個箱子,魏郡十五個縣,要想把這些縣的情況全都熟記,可想而知會多費工夫。審配至遲下個月底就得動身去京都洛陽,他不能等到了洛陽再去了解、背記,所以他現在就得和郡集曹一起看這些東西。
荀貞體諒他的辛苦,時不時叫人給他送去些參湯之類,給他滋補身體。
時入九月,天已漸涼,繼入十月,已需換下夏服,着上秋衣了。
十月,荊州的武陵又發生了蠻人叛亂之事,朝中隨之亦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
1,中山冬釀。
晉人張華所著之《博物志》裏記載了一個故事:「劉元石於中山酒家酤酒,酒家與千日酒飲之,忘言其節度。歸至家大醉,不醒數日,而家人不知,以為死也,具棺殮葬之。酒家計千日滿,乃憶元石前來酤酒,醉當醒矣。往視之,(劉元石的家人)云:『元石亡來三年,已葬。』於是開棺,醉始醒」。
這固然只是故事,但也可見中山冬釀這種酒在兩漢、魏晉時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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