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昇在襄國縣,想見得等到明天了,今晚卻得先在蘇人亭投宿一夜。
入了蘇人亭的亭部,夜sè籠罩大地。
一陣涼風吹來,道邊樹木颯颯作響。荀貞仰視夜空,左右望夜下的田野、近水和遠山,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四野無聲。落葉隨風飄零,有的落於地上,有的落到夜行的諸人衣上、馬上,不勝蕭瑟。行於空曠的道上,荀貞不覺想起了少年時代,他初來這個年代時,因為陌生,忐忑不安,夜常難寐,經常披衣出室,在院中的樹下風露立中宵,而每當這時,唐兒就會出現在他的身邊,軟言溫語,雖然心事難以訴說給她聽,卻也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他轉首笑對荀攸說道:「公達,夜深人靜,秋風吹葉之聲入耳。我記得小時候,你總喜歡在夜半悄聽風葉響動,還問過我仲兄,問這是否便是『天籟』。……,現在還喜歡聽麼?」
荀攸笑了起來,說道:「白晝喧鬧,唯夜能靜,於靜夜中聽風吹葉響,宛如清嘯,能安人心神者,莫過於此!」嘆了口氣,說道,「只是如今年長,很少能再有年少時的清閒了!」
荀貞心道:「這就是成長的煩惱吧。」
他前世如荀攸這個年齡時也曾發過類似的感慨,回憶美好的童年,可卻不得不擔負起責任,面對成年後的人生。荀攸固是人傑,聰慧機智,可他也是一個人,人的種種情感他也是有的,尤其他年少失怙,在細膩敏感這上邊有時比常人更要強烈,只是他能夠克制,不常外露。
邯鄲榮、宣康等聽他倆說少年時的趣事。
邯鄲榮只是帶笑聽,宣康少不了要想上一想:「要是年少時便能與荀君相識,那該有多好!」
策馬踏夜sè前行,蘇人亭越來越近。jing惕地行在最前的左伯侯、原中卿兩人各按劍,注意道上、田邊的動靜。又一陣涼風吹來,宣康「呀」了一聲,以手撫額,說道:「下雨了麼?」適才有一滴水落在了他的額頭上。話音未落,瑟瑟的秋風裏一點一滴的秋雨從夜空灑落。
趙國境內有四條較大的河水,西邊山里氣溫低,泉、溪不少,又東有巨鹿郡的大陸澤,南有魏郡的雞澤,平ri雨水充沛,每個月都要下雨,少則兩三場,多則連着半個月yin雨綿綿。
荀貞是較為喜歡下雨天的。
他抬起臉,伸出手,感受落下的雨滴。秋風涼,秋雨涼,雨點接連跌落在他的臉上、手上,頓覺清涼浸透。雨水來得快,很快就從一點一滴變成了連線落,打在道上、野上、樹上,響聲一片,馬蹄聲混入其內,越覺清脆。山、水、田野,道樹高聳,這夜下的雨幕給人以幽遠之感。他笑道:「好一場急雨!諸君,蘇人亭不遠了,我等騎快一點,也好能少受一點雨淋。」
前邊的左伯侯忽勒馬抽劍,叫道:「何人也?」
從衛在後頭的典韋聞聲,立刻驅馬前沖,拿出鐵戟,挺護到荀貞身側。原中卿反應稍慢,卻也及時地轉馬向後,護衛到荀貞的左近,抽刀防備。邯鄲榮、荀攸、宣康亦先後勒住馬,抽出佩劍,把荀貞護在當中。荀貞從容不迫,緩勒停馬,按刀顧視。
夜雨中,五六個幘巾短衣的年輕人從路邊兩側的田野上站起身,俱拿兵器在手,有兩個拿的是弓弩,遠遠地對準了荀貞等人,餘下的拿的皆是刀劍。一個執刀之人從野上來到路上,立在荀貞諸人前頭十餘步外,jing覺地打量着荀貞等人,開口問道:「爾等是什麼人?」
左伯侯、原中卿這兩個荀貞的近衛:左伯侯xing格沉穩,話不多;原中卿xing急話多。
左伯侯沒有搭理這人,只瞥了他眼,便把注意力放到了田野上遠處的那兩個弓弩手身上,握着劍盤算,如果打起來,他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幹掉這兩個威脅xing最強的敵人。
原中卿緊握環刀,反口問道:「爾等是什麼人?夜裏藏在道邊,莫不是賊子麼?」
邯鄲榮低聲說道:「荀君,這幾人都是本地口音,他們人雖不多,只四五人,然瞧其所帶兵械,刀劍弩弓齊備,不像尋常的盜賊。」
他們這兩天路見過好幾撥目露凶光的青壯流民,這幾人是本地口音,首先就排除了他們不會是外地的流民。本朝對兵械的管理雖很鬆散,允許吏民佩刀帶劍,可弩弓這類兵器卻也不是常人能搞到、買得起的,對面這夥人人數雖少,卻不但有兩件弩弓,而且分工明確,有近距離的刀劍、有遠距離的弓弩,而且當截住路後,除了一人上前問話,餘下的均散於田野上,隱隱形成對荀貞等人的包圍,這般舉動動態,如循兵法從事,確也不像尋常的盜賊。
對面那人嘿然笑道:「你這瘦子的口音不是我趙國人,我看爾等才是賊子!爾等從何來,何處人,可有過所文書?如有,拿來給我看看;如無,就休怪我等不客氣了!」隨着他說話,田野上持弓弩的兩人搭箭開弦,另兩個持刀劍的貓腰挺刀,作勢衝出,躍躍yu試。
「過所文書」就是「傳」,是由當地縣寺給出外遠行的吏民開具的「路證」。
荀攸輕聲說道:「問我等要過所文書?荀君,這夥人確不似盜賊,莫不是此亭的亭卒?」
荀貞當過繁陽亭長,對亭部的職責瞭然於胸,非常熟悉,亭部的主要職責就是保境,維持境內的治安。通常而言,這幾個人既然問他們要過所文書,那就應該是本亭的亭卒了,可現今大亂剛過,地方不寧,盜賊群起,很多的亭部形同虛設,極少有晚上還敢派人出去巡邏jing戒的,他們這一路走來,這卻是頭一個碰到亭部里有人攔路要「傳」的。
他心道:「是亭卒,還是盜賊偽裝?」徐徐笑道,「足下好耳力,我等確是外地人,不過早就遷居邯鄲了,此番卻是去柏人縣訪友的。」令宣康,「拿過所文書給這位壯士看看。」借宣康取文書之際,問攔路這人,「敢問足下,可是貴亭的亭長麼?」
這人沒接腔,盯着宣康拿出過所文書,叫他送過來。
荀貞咳嗽了聲,宣康知荀貞意思,下了馬,一手提劍,一手拿着文書,朝前走了幾步,在離這人尚有四五步時停了下來,把文書丟過去,隨即快步倒退回原中卿、典韋身後,重又上馬。
攔路之人與荀貞等均不知對方底細,彼此如臨大敵。
雨落沙沙,荀貞等人的衣衫已被打透,風吹來,遍體生寒。對面的這人盯着荀貞等,小心翼翼地提刀上前撿起過所文書,雖有夜雨,湊到近處,勉強能看清字。
荀貞瞧着他這般小心的模樣,再轉盼田野上jing惕十足的餘人,他久經沙場,實未把這數人放在眼裏,在這個時刻還有功夫慨嘆,心道:「行人弓箭各在腰,路上相逢如遇敵。唉,亂世氣象也。」
對面這人連着看了幾遍過所文書,經過再三確定,判斷出此書是真,收起了佩刀,笑道:「原來足下是潁川許縣人,足下姓陳,不知與太丘公怎麼稱呼?」
太丘公便是陳寔了。荀貞的這個過所文書是在出行前請邯鄲縣令開具的,為免得引起沿路吏員的注意,失了微服私行的本意,故此冒用了他妻家許縣陳氏的姓。
聽得這人詢問他與陳寔的關係,他訝然心道:「一個冀州野亭之人也知我州太丘公之名?」答道,「太丘公乃在下族祖。」
「噢?足下竟是太丘公的族孫?這麼說來,卻是在下失禮了。」這人急令田野上的諸人收起兵器,步行近前,把荀貞的過所文書奉回。
見他們收起了兵器,田野里的人也都上了路上,荀貞等放下了心,知這幾人必是本亭的亭卒了。荀貞示意典韋、左伯侯等也收起兵器。宣康接回過所文書。荀貞下馬,笑道:「足下知我族祖之名麼?」
「我本是不知的,但我亭的亭長對太丘公卻是極其仰慕,常對我等講說太丘公的高潔品德和他在職聞喜時愛民、行仁政的故事。在下對太丘公也是很敬慕的,沒想到今夜竟能遇到太丘公的族人,方才失禮,敢請貴客勿怪。」
陳寔早年任過聞喜長,在聞喜幹了半年,政績斐然,遂復再遷為太丘長。聞喜在河東郡,離趙國不近,也不是很遠。他在聞喜的政績傳入趙國並不奇怪。
可說不奇怪,也很奇怪。畢竟陳寔任聞喜長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如是冀州的士大夫說知其事跡尚在情理中,可眼前一個野亭的亭長、亭卒卻竟知他多年前的事跡,這就很奇怪了。
荀攸轉首看了看荀貞。邯鄲榮說道:「敢問貴亭亭長尊姓大名?」
這人笑對荀貞說道:「說來我亭亭長與足下還是同姓,他姓陳諱午。」
宣康恍然大悟,說道:「卻原來是同姓,難怪知太丘公之名!」
這人搖了搖頭,說道:「我亭亭長不但知太丘公之名,亦知貴州李氏、荀氏、鍾氏、杜氏、郭氏等諸姓之名呢!」
荀貞心道:「如此說來,這個叫陳午的亭長卻是身在野亭,志存高遠。」
要非志存高遠,他不可能去了解外州的名士。
荀貞又心道:「我記得上次我等路宿蘇人亭時,此亭的亭長好像是姓鄧,……。」
他遂笑道:「不意吾州士族之名,亦能入貴郡英傑之耳。……,不瞞足下,我等自出邯鄲,一路經縣過亭,唯在貴亭遇到了查路之人,貴亭治安想必定為全郡第一。把貴亭治理得這般嚴整有序,貴亭的亭長應是在貴亭任職許久了吧?」
「非也非也,我亭的亭長原本是鄧君,半個月前本亭遭了賊,他為賊所害。縣中因知陳君善能理煩治劇,因改調他來本亭上任,——他原本是縣西博廣亭的亭長。」
「治劇」就是處理繁重難辦的事務。卻原來那個姓鄧的亭長為賊所害了!襄國縣因知陳午有治劇之才,所以改任他為本亭的亭長。這麼說來,他卻是剛剛上任十幾天。只上任十幾天就能組織起亭部的巡邏jing戒,荀貞是當過亭長的,深知此為之不易,此人確有治劇之能。
秋雨落得漸大,對面這人說道:「這會兒已是宵禁,又下起了雨,諸君今夜怕是趕不成路了,不如且在本亭的舍中住宿一夜,不知足下尊意如何?」
「正有此意。」
這人吩咐餘下幾人,叫他們回到路下,依舊埋伏野中,守路jing備,自帶着荀貞等去亭舍。荀貞等帶的有雨具,剛才未及取出便逢上了這幾個人,宣康此時拿出,分給諸人。荀貞見帶路的這人沒有雨具,招呼他同來避雨,他笑道:「在下鄉野粗人,受些雨不算什麼。」
這人雖然只是個亭卒,可是言談舉止卻很大方。荀貞不由想起了昔ri在繁陽亭的同事,心道:「此人舉止卻比杜買、繁家兄弟強得多了。」下馬徒步,與這人並肩行,問道:「足下是本亭人麼?」
這人笑道:「我卻不是本亭人,是本縣黃榆嶺人。」
「怎麼來了本亭為亭卒?」
「跟着陳君來的。」
「噢?足下與陳君是舊識?」
「是啊,陳君也是黃榆嶺人,我兩人自幼便就相識。……,不止我與陳君是舊識,剛才那幾個人與陳君也都是舊識,有兩個亦是黃榆嶺人,另兩個一個是博廣亭人,一個是易陽縣人。」
「易陽縣人?」
「陳君伉俠好客,鄰近亭、縣的少年多有從之者。今次陳君改任蘇人亭長,我等知此亭盜賊多,難治,因此俱來助陳君一臂之力。」
聽到此處,荀攸又轉顧了荀貞一眼。
方才轉顧,是因為驚奇這個叫陳午的亭長竟然知道許縣陳氏之名;這時轉顧,是因為這個叫陳午的亭長輕俠好交。敬慕名士、結交少年,這與荀貞當年在繁陽亭時的所為有幾分相似。
荀貞心道:「此名陳午之亭長,看來確是存有志向啊。」
行二三里,沙沙夜雨下,一個亭舍坐落道邊。舍前聳立着一根丈余高的華表,舍中燈火通明。未至舍門,已聞有喧鬧聲從中傳出。
引路的這人回首笑道:「本亭賊多,晚上只靠我等幾個查路是不夠的,故此陳君安排了數班少年,在舍中輪流值夜,一旦遇jing便馳奔擊賊。秋深夜涼,枯坐無趣,有時陳君就會買些肉菜、沽些濁酒,與這些少年夜飲。鄉野亭舍,比不上縣裏郵置,如有不周之處,君幸毋怪!」
荀貞含笑點頭。
這人上至台上,敲開院門,引荀貞等入內,大步奔入前院的堂中,向亭長陳午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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