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起了風,冷的很,縣城家家戶戶都早早關門上床躺着了。
西城,卻有一間院子亮着火外。
這院子從前很不起眼,現在卻十分出名。
因為,這院子白天有個寡婦上了吊。
如今,那寡婦的屍體依舊在屋中擺着。
仵作驗了屍,肯定是自殺。
按規矩,死屍要麼由家屬收斂,要麼由縣裏僱人送到義莊安置。
良臣在看過受傷的大哥後,卻來到了這院子,要求縣裏暫不要動許寡婦的屍體。
他發了話,縣裏自是不敢不從。
於是,許寡婦的屍體就一直擺在地上。
良臣特意讓人雇了兩個膽大的婆子替許寡婦擦拭了身上的污穢,換上新衣,看着,如生前一般整潔。
只是,身體上已經沒有一點溫度,從面容到肢節,都是那麼的僵硬。
獨自對着許寡婦屍體時,良臣想過很多,他能夠理解大哥對許寡婦的愛。
這世上,不是所有愛情都是那麼美妙,那麼潔白,那麼純真,得到所有人祝福的。
小人物的愛情,很多是充滿了無奈和悲苦的。
他們的愛情,被人用世俗的眼光打量,不屑、鄙視,甚至厭惡。
然而,他們的愛情卻又是最純最純的情愛,比之王子和公主的愛情都要純真。
只可惜,世俗容不下他們。
良臣向來不以世俗眼光看人,所以他理解這段愛情。
許寡婦很可憐,實質上她就是個妓女。可是大哥良卿卻愛上了她,願意娶她為妻,不得不說,良卿真是實在人。
歷史上二叔沒發跡前,良卿就是個普通農民,成天到晚地里刨食的莊稼漢,那會他沒錢娶老婆。可是當了國公後,他依舊沒有娶妻,單從這點來看,要麼大哥那方面無能,要麼就是他受過情傷。
很顯然,原因可能是後者。
或許,自己這個本該死去的弟弟撞上了大哥的這樁傷心事。
良臣有些遺憾,自己來晚了一步,知道的遲了,哪怕早半天知道,許寡婦都不會死。大哥心裏也不會落下一生的痛。
現在,他這親弟弟要為大哥做些事。
拍了拍手後,一個瘦子被帶進了這間屋子。
良臣看了這瘦子一眼,沒有說話,只讓小田將他扔在自己面前,緊挨着許寡婦的屍體。
瘦子有些恐懼,恐懼的不是抓他來的那些人,也不是面前這個比自己小的太監,而是地上躺在木板上的許寡婦。
他清楚的記得,就是三天前他還抱着這個女人溫存過,事後給了對方七個大子。
而現在,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然沒有了呼吸,冷冰冰的躺在自己身邊。
他打了個寒顫。
良臣就那麼看着瘦子,打量着他,目光很平和。
瘦子被良臣看的頭皮發麻,下意識的將頭往下低了低,眼角餘光卻瞥見牆角擺着一堆刑具。
夾棍、釘指、鞭子…
各式各樣令人觸目驚心的刑具擺了一地,不知是火光的照映還是原本就是那種顏色,這些刑具看起來好像都是紅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屋內的蠟燭被風吹得忽明忽暗。
瘦子內心煎熬,卻不敢動彈,更不敢開口說話。
終於,他感受到前面那人動了下。
良臣起身了,徑直走到被綁住手腳的趙明前面,和聲說道:「你可以告訴咱家你朋友的下落麼?」
趙明是譚千牛的死黨,打小就在一塊玩,長大之後一起在西城混。刑房走訪後得知,譚千牛是和趙明一起出城的,爾後趙明回了住所,譚千牛卻不知下落。良臣知道此事後,直接派人將趙明抓了過來,他要從對方口中知道譚千牛的下落。
從外表看,這趙明就是個市井無賴,這種人欺軟怕硬,屬於一打就招那種類型。可是讓良臣有些意外的是,這趙明卻是不肯說,他竟然是個講義氣的無賴。
「公公,出賣朋友的事情,我一向是做不來的。」趙明心中固然害怕,可是卻沒有因為害怕就出賣朋友,因為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不配做人。
「不錯,出賣朋友確是叫人不恥,不過,你認為譚千牛這人配做你朋友麼?」良臣笑着搖了搖頭,「如果譚千牛真當你是朋友,就不會讓你陪他一起出城。」
聞言,趙明沒有說話,只臉頰抽了抽。
「你還是說了吧,沒有必要為了譚千牛把自己性命給丟了。」說完,良臣拿出袖帕擦了擦鼻涕,因為趕着回縣城,他又受了風涼。
聽了這話,趙明一驚,失聲道:「人又不是我打死的,官府大不了告我個知情不報,做上幾年牢,如何就要了命?」
「嗯,官府是不會要你的命,可咱家會要你命。」良臣抽了抽鼻子,將帕子慢慢疊上,然後看向趙明,面上露出詭異的笑容。
趙明被對方的笑容驚住,片刻之後卻是把心一橫,咬牙道:「公公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他這是不信這太監敢殺自己,縣衙那邊可是知道他被帶到這裏來的,這太監真敢亂殺人,可過不了衙門的關。
「是麼?你不說,咱家總有辦法讓你說的。」
良臣不喜歡別人質疑自己,因為他一直以來都不說空話的。言畢,輕拍兩掌,小田和真田立時拿着夾棍就給趙明上了刑。
因為疼痛,趙明緊緊咬住嘴唇,額頭也是皺得緊緊的,米粒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滴落。
「十指連心,想必你現在很疼吧?如果你痛得受不了,可以叫出來,咱家不會笑話你的。不過,你這又是何苦呢,你要知道,不管你受了多大的苦,你那好朋友都是不會知道的。」
在良臣說話的瞬間,趙明左手的第二片指甲再一次被竹籤硬生生的剝開,和他的大拇指一樣,鮮血頓時涌了出來,紅通通的。
「你們除了對我用刑,還能做什麼?」
趙明極力使自己不要叫出來,雖然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左手的筋脈因為巨痛在使勁的跳動,但他還是咬牙撐了下來。是,他是個無賴,可無賴也講道義,講兄弟情。
不管譚千牛做了什麼,只要對方一天當他是朋友,他趙明就絕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所以,莫說對方給自己用刑,就是打死他,他也絕不出賣朋友。
「咱家也不知道,且慢慢來吧。」
將趙明的兩片新剝開的指甲捏在手中仔細看了一眼後,發現這小子還硬氣,良臣搖了搖頭,輕輕的一抖,頓時,兩片沾血的指甲掉落在地面。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趙明咬牙說了句。
良臣嘆口氣,誘道:「說出來,咱家給你五百兩,這錢你拿着,呆在肅寧也好,去府城也好,隨便去哪,這輩子總是不愁的。」
聽了良臣的話,趙明「哈哈」笑了起來:「你以為我為了錢就會出賣朋友嗎?你錯了,我趙明這輩子雖然沒幹多少好事,但至少,我還從沒有幹過出賣朋友的事。」
笑聲突然止住,斬釘截鐵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因為,我是不可能出賣弟兄的!」
「人死可就不能復生了。」
良臣有些敬佩起趙明來,他沒有想到這個傢伙竟然如此硬氣,但是,這不是他想要的。
「要殺便殺,多說無益。」
說完這八個字後,趙明的嘴巴再也不張了,眼睛也閉了起來,一幅求死的樣子,意志之堅決,讓用刑的小田他們都有些佩服起來。
「你知道嗎,我兄長知道許寡婦自殺後,想陪着她一起死。咱家把他勸住了,對他說許寡婦黃泉路上不會一個人的,總有人陪她。當時,說真的,咱家只想讓譚千牛陪他嫂嫂一起上路,現在看來,你這人也不錯。」良臣幽幽說了一番,趙明的硬氣激怒他了,冷冷吩咐一聲:「把東西抬進來。」
門轟的被打開,趙明眼前一怔,竟是一具棺材被幾個大漢抬了進來。
「砰」的一聲,棺材重重落地,單看重量,明顯就是一具上等的好棺,值不少錢。
良臣沒有理會吃驚的趙明,圍着棺材打量了一圈,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吩咐將許寡婦的屍體抬進棺中。
待許寡婦入棺之後,他對着無比平靜的許寡婦道:「我大哥讓我厚葬你,這具棺材已是城中最好的棺木了,另外,我讓這個人給你陪葬,希望你不要嫌棄。」
「你們要做什麼?」
驚恐中,趙明被抬起丟進了棺材中。旋即棺蓋就壓了上來,頓時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耳畔只傳來悶沉的錘子釘聲。
十二根長釘錘入後,良臣一動不動的看着棺材,他很有耐心。
棺中,遲遲沒有動靜。
「是個漢子。」
良臣覺得世事真是奇怪,似趙明這種市井無賴都能視死如歸,可他要拿出這份膽氣來做什麼不能富貴呢,何以非要油手好閒做混混兒呢。
也許,這就是人與人的差別吧。
有時候,不怕死並不是做大事的前提。
可惜了。
良臣有些遺憾沒能撬開這無賴的嘴巴,想要找到譚千牛恐怕得從他家人下手了,這時棺中卻傳來聲音,是拍打棺蓋的聲音,隱約伴有「我說」的呼喊。
唔...
良臣笑了起來,前後大概不到一分鐘吧,真是不入棺材不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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