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甲起了個大早,重新翻出《黃帝內經.靈樞.海論》,仔細品讀起來,並依照書中所言,按壓『足三里』位,腹內痛苦果然減輕。於是,當下便將人身周遭之十二經脈,奇經八脈,十五絡脈默記於心,於書閣僻靜處暗自運功疏導,徐徐貫通,漸漸融合陰陽二氣于丹田,腹痛之疾大有好轉。
一番調理之後,七甲復又從那書架最深處掏出那本《乾陽手印》,將之與靈樞內經參照研讀,卻見兩者理論大相徑庭。《靈樞》起於黃帝,通篇主張氣血周流,陰陽平衡,旨在研究脈絡穴位及砭石施針之法,流傳後世,惠及普羅大眾。《乾陽手印》卻窮盡力氣將陰陽二氣分而貯存,一脈匯于丹田,一脈蓄於潭中,如此這般便不堪調和,陰氣沉而鬱結,是故腹中積疾;陽氣生發不止,往往充斥體表,作不安定之像。
七甲繼續深讀兩部,漸漸通曉箇中道理。所謂天地初始,太極唯一,分而陰陽兩儀,此消彼長,循環往復,卻未曾增減。人身太極之道亦是如此,陰陽皆有定,全作周而復始之運行,倘使自己氣血運行有度,可快可慢,則雖然按照《乾陽》修習,卻不至於陰氣鬱結,陽氣浮躁,亦可益筋鍛骨,使四肢百骸氣力充盈。於是每日運氣調理,那《乾陽手印》的病根兒漸漸拔除。
這日,七甲練功完畢,仍舊辰時開始倒立讀書,已讀至陽明《傳習錄》,念到「存天理,滅人慾」一節時,枯文閣忽有人走進來,七甲倒立着身子,起初看的並不真切。但見他青質金蟒袍子,毛青布靴,鬚髮花白,黑紗銀絛網冠,紫檀髮簪,目若無光,齒邊咬恨,枯容滿目,眉目留仙。真是:不見閻王人間來,道是東華下塵寰,威懾楚河三秋里,凋敝繁花四季開。
原來進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枯靈子,南宮百鍊。
「陽明先生說得好啊。」
七甲慌忙站直身子朝枯靈子行禮。
「弟子不知掌門駕臨,有失禮節,情掌門恕罪。」
枯靈子豁達一笑,「不妨事,難得你有這份上進心,肯在讀書上下功夫。可是為何要這般讀法?」
七甲心下有意愛護大小姐,不慌不忙的答道:「弟子卑賤之人,難得掌門愛護,說是罰我在此受過給旁人看,其實要做的事情着實少的緊。等這戴罪之身重回到柴房,怕再也拎不得水桶,背不了柴,方才練着膀子,不要落下了力氣。」
「呵呵呵——」枯靈子捋了捋鬍子,「難得難得。想我枯木劍莊之中,整日安享衣食卻不思進取的弟子豈在少數,倒是你一個小小的下人知道居安思危,不忘本分,銳意進取,羞煞多少自詡俠客的人。」
「弟子朽木糙石,怎敢與眾位師兄弟相提並論。」
「罷了,從今日起,你便在枯文閣聽候差遣吧,不用再回下房去了。」
七甲聞言,如遇天恩,「謝掌門抬愛,七甲定當勤勤懇懇,實心用事。」
「好啦好啦,今日午後,江東大儒要來我枯木劍莊論道,你且去準備一下一應招待事物。」
「小人遵命。」枯靈子吩咐完便去了,七甲自去籌備不提。
晌午一過,枯靈子便攜掌門夫人及小姐們陪着一位翩翩公子來到枯文閣,七甲已備下茶水果饌在枯文閣倦思亭恭候。只見那公子生的燈人兒一般,一襲素淨絲綢長衫,面目清秀俊朗,臉龐瘦削,長髮披肩,右手執一面畫扇,左手背在身後,行止帶風,不落俗塵,正與枯靈子談笑而來。
「洛某才疏學淺,今日來枯靈劍莊問道,多有叨擾!」
眾人落座,枯靈子居上首,那書生居客位,余者依次序而列,七甲在身後聽差。
「哎——」枯靈子一擺手,「哪裏的話,聖人之言乃經世之根本,只是後人多有誤解,多議多聞方能得其精髓,是好事,洛兄不必過謙。」
「這就是了,方才提到『存天理,滅人慾』者,晚生卻有不同的見解。」
「哦?」
「自程朱理學開始,便似掌門所言,對聖人之言頗有誤解。在下以為陽明先生所解才是正解,譬如孝心,發而始之即是天理,至於何事何物能表其孝心,無須受那世俗禮節所擾,若發乎孝,一粥一飯即是孝;若只是年歲節日世俗定例,雖錦衣玉食,不足以稱孝。此一節『存天理,滅人慾』方是聖人之言之大道。」
「老夫以為程朱無錯,錯在人心是爾。」
「前輩作何解?」
「正所謂大道無形,人心敬畏。天理無窮,人心應有神明,洛先生豈不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人心向善,向禮而生自無須說什麼,可人心不古久已,似這般發乎心而見於行,罔顧規矩法度,國何以為國,家何以為家?」
「前輩說的不無道理,華夏大地自炎黃以來,禮崩樂壞於周,法度嚴明始於秦,聖人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自古沒有一朝統治者希望民心渙散,故程朱理學才得以發揚光大。」
「先生此言差矣!」
枯靈子和書生一愣,卻見說話之人乃是一旁的小廝,七甲。
「放肆!」南宮楚湘起身走到七甲面前,「你個小小的僕人,也敢攪鴻儒論道,妄談聖人之言,還不快退下!」
南宮楚湘有心要袒護七甲,為她作趙世雄的書信使,是故怕掌門重責,先欲打發他下去。
「且慢!」書生摺扇在手,起身作揖,「在下洛書魂,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
「先生不必認真,這是本門雜役粗使小奴,不識規矩,唐突了先生。」
「掌門,今日即是論道,便只要是道里之事,皆可論得;道中之人,皆可議得;聖人之言,乃是普世之理,又何曾有高低貴賤,門第之分呢?」
「既然如此,七甲!」
七甲方才聽得饒有興致,加之近幾日頗讀得些儒家學說,興之所至,口無遮攔,話剛出口,便知不妥,已自戰戰兢兢。
「你但說無妨。」枯靈子望着七甲緩緩說道。
「小人遵命。」七甲從後面慢慢走近前來,「小的剛才說先生此言差矣,皆因先生以為程朱理學之廣大,皆因朝廷扶植,以鞏固皇權,在下卻不以為然。王守仁自其門人編纂《傳習錄》以來,莫不以之比較孔丘,道是『立德,立言,立行』之集大成者。然陽明先生並非否定了程朱理學,甚至可以說,陽明心學乃是程朱理學的延續和發展。」
洛書魂輕搖紙扇,靜聽沉思,出神的望着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廝。
「陽明之『存天理』,其『天理』何也,小人不才,以為當作『天道尋常之理』。此『理』亦是程朱之天理,而並非朝廷統治強加之理。自古以來,儒家子弟集大成者莫不主張此『理』發乎內心,只不過往往被皇權利用罷了。」
「但反觀儒道之存亡,若非此一節可被利用之處,豈不教始皇帝焚作揚灰,埋於黃土了麼?」
「哈哈哈哈,說得好,實在是暢快人心。」
七甲一席論調,只把洛書魂聽得撫扇叫絕。
七甲打躬作揖,低下頭去,「不止先生,適才掌門師尊的論道,弟子也有話說。」
「七甲!」南宮楚湘拍案而起,「你想欺師滅祖麼?」
「湘兒不得無禮!」南宮百鍊置七甲之言辭若罔聞,「先生面前,休得無禮,今日只有論道之弟子,卻無師徒貴賤之分,」枯靈子看向七甲,「你但說無妨。」
七甲鬆了口氣,復又說道:「師父說及『人心不古』,不可妄自發乎心而見於行,這卻不是陽明先生所說發乎心的『理』,『理』者,順天道,應民心是也,那一干為非作歹之意斷不可稱之為理。更古華夏,未嘗有傳至百代者,皆因將外在之理,朝廷之理,君父之理強加於人,以致民沸如水,何止朱門酒肉,路有死骨,便是燒殺搶掠,害的人家破人亡,朝廷法度又有幾時懲戒的到?」
七甲言及於此,怒火中燒,身體不斷顫抖,臉色通紅,豆大的汗珠便順着臉頰滾落下來。
正是:
朱門酒肉堪拾遺,路有死骨禽獸戲。
從來石崇竟攀附,落魄潘安受人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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