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安頓好杏兒,又理了理衣冠,這才緩緩下樓。
此時,一樓賓客雲集,高朋滿座,顯得喧囂無比。
柳明經過柳先達桌前時,見他正與幾人大聲談笑。
「先達,明日便是族議,我等先恭喜一下你,成為柳府的大掌柜。」兩位鄉紳敬酒道。
「哎……八字還沒一撇呢……」柳先達推脫笑道。
「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大掌柜之位,非你莫屬,明日,也只不過走個形勢而已。」
「族老到!」一位下人高聲喊道。
柳明循聲望去,見那堂外有幾位族老緩緩走進來,廳內諸位賓客,紛紛起身讓路。
「明兒……」
老族長第一個看見柳明,寬厚地朝他笑了一笑。他衝着幾位想要上前細聊的賓客歉意地擺擺手,示意自己有話要跟這個年輕人說。
「叔祖……」柳明也禮貌答禮。
「明兒……我也知道,你對這個家十分上心……」老族長拄着拐杖道,「在你的影響下,你爹的改變也確實很大。遠志那傢伙,從小調皮搗蛋,不務正業。老夫曾經對其十分擔憂,怕其將來為害鄉里……然而世間諸事,總是令人意外。沒想到你這個兒子,卻改變了他。」
老族長面露欣慰:「明兒,族裏對你也是抱有厚望。我們柳家,也許這一些小輩里,就要靠你來光宗耀祖了。」他停頓了下,說道:「關於大掌柜之人選,還是要選擇德行敦厚,老成持重者,相比之下,還是你大伯更適合一些。」
柳明聽到德行敦厚這幾個詞,心中感到諷刺,想着那柳先達果然手段了得,將族老們悉數都蒙在鼓裏。
「叔祖,等會……我會向你證明的……」柳明抬頭,突然說出這句話。
「哦?」老族長聽到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眉頭稍抬,顯得有些意外。
只是,他還來不及回應,便被其他賓客拉到一旁落座。
柳明正在計劃如何走下一步,卻聽得門外有人高喊了一個人名。
這個人名,讓他身子微微一抖。
他也來了?
柳明隨即苦笑,這定親宴,對方是主角,自然要來。
而廳內眾人,聽到此名,也都站起身來。
「——楊典史到!」
柳明深吸了口氣,這個名字,與他實在有太多的淵源。
幾乎他到這個世界的一切煩惱,一切事端,都是因這個名字而起。
原本在那賭樓,他聽到這個名字,本不想與其有太多的瓜葛,誰知,這個名字,卻是陰魂不散,一直與他相伴。
柳明奉行一句話——沒事別惹事,有事別怕事。
既然這場定親宴如此熱鬧,那就見招拆招吧。
遐想片刻,只聽得堂風陣陣,一位高瘦的中年人邁步走了進來,年約五十,頭戴吏巾,身穿無緞直裰,腳下蝦膜頭厚底皂靴,黃鬍子,高顴骨,黃黑麵皮,一雙直眼,看上去精明世故無比。
柳先達快步走到前面,拉着對方的胳膊道:「來來來,立武兄弟,我們喝酒,喝酒。」
這楊典史全名叫做楊立武。他臉上帶着不大不小的官威,緩緩掃視廳內,這才不溫不火道:「小婿因公務繁忙,來得遲了,請各位恕罪。」
「誰敢恕你的罪?」柳先達捻須哈哈笑道,「我是杏兒的大伯,也算是她的亞父。不過呢,要你喊一聲岳丈,實在是過於折煞鄙人了。這樣,你我仍舊以兄弟相稱,如何?」
楊立武裝模作樣說道豈敢豈敢,之後卻也點頭默許了。
「老太公還是臥病在榻嗎?」楊立武問道。
「家父身體一直不好……承蒙掛念。」柳先達回應道。
「哦……今日宴席上不能見到老太公,也是遺憾。」
楊立武邁步上前,坐到主桌主座旁,在座之人紛紛起身問好。
幾位商賈大戶們紛紛點頭哈腰,向楊立武問起了今年縣裏的幾件刑獄官司的最新動向。又探尋了茶鐵油鹽官辦私辦的尺度問題,聊了聊田內收成,徭役賦稅。
在這些商賈大戶看來,那楊立武就是官府的代表,講出來的話帶着無盡的信息,藏金含銀。似乎能與楊立武多講一會兒話,便能夠獲得巨大商機一般。
「敢問知縣大人安好?」柳先達儀態恭敬。
「老父母操勞政務,很是辛苦。」楊立武捻須嘆道,「我等想替他分憂,也是幫不上忙。啊」
柳先達笑道:「楊兄主管緝捕刑獄,在這平谷縣裏除了主簿大人,便是您最大。這平谷縣三萬黎民百姓,還是要靠您維持一方治安。咱們說句開玩笑的話,這典史做得順手了,給個狀元都不換。」
楊立武聽了心花怒放,嘴上卻說道:「不可亂說,不可亂說。」
楊立武身後的長隨聽了倒是十分開心,插嘴道:「柳掌柜說得是十分有理。這典史的官,比別人都難做。等到做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話,並不是瞧不起狀元。常常聽見人說,翰林院裏的人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學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孝敬,自己用不着為難。然而呢,這當官的,終究有通判監督,始終不自由。出門還要鳴鑼開道,麻煩得很。哪像咱們典史大人,便衣即可上街,鐵面無私辦案,與百姓們吃喝在一起。」
「你這小廝,倒是懂得比我多?」楊立武扭頭譏諷道。
「這位小哥說得也是沒錯,這典史,真是金不換啊。」柳先達奉承道。
楊立武眨了眨眼睛,低聲道,「這杏兒的事情……」
柳先達拍拍胸脯,「放心,放心,吃完這頓酒,便起轎送人。」
楊立武心中大定,滿意地點點頭。
柳先達宣佈家宴開始,廚子們七手八腳地開始傳菜。這宴請典史的菜餚,極盡奢華之能事。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楊立武喝得臉色通紅,勾搭着柳先達的肩膀道,「柳兄,你莫看我表面風光,心中還是有苦難言。」
「哦?這苦從何來?」柳先達應道。
「你是不知,那王主簿年過七旬,即將致仕。現在這位置空了出來,多少人都盯着呢。」楊立武咂咂嘴道。
「算起來,那王主簿跟過六任知縣,這吏員位置也是坐得四平八穩。」柳先達應道,「只是這位子空了出來,一定莫非楊老弟所屬。楊老弟這典史也是當了十多年,也該升一升了。」
「哪那麼容易啊……」楊立武嘆了口氣,「官尾不如吏頭,這主簿位置,乃是縣裏的第二把手,這三班六房衙役吏胥,誰不盯着這個位置?當然,我也是有機會的。只是知縣老爺最近放下話來,說我這有待考察。」
柳先達拱拱手道:「這好辦。我邀上這四大家,找個機會,在潘家樓請知縣吃頓飯,給你吹吹風。說這平谷縣能有今日的長治久安,都是典史大人的功勞。」
「不可,不可。」楊立武擺擺手。
「咱們老父母知縣大人,乃是兩榜進士,如何不聰明?你們這般設宴,他難道不會懷疑是我在背後指使?要是讓知縣反感了,這倒不妙了。」楊立武分析道。
「哦,那楊老弟有何想法?」柳先達問道。
楊立武滋溜一聲咪了口酒,自言自語道:「打鐵還需自身硬啊。咱這典史,看什麼考核標準?莫非就是看那緝捕盜賊,拿下了多少官司。這天下大定,緝捕盜賊,就不用想了。我呢,只能想着在縣裏的刑獄官司上做文章。可是今年,這縣裏倒是太太平平,全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想要弄個大案,都沒有。」
柳先達奉承道:「這縣裏太平,也是楊老弟的功績啊。做官,難道不希望太平,而希望兵荒馬亂嗎?」
「話是這樣說。可是在選主簿這個節骨眼上,大家都是拿業績說話。我這一年,碌碌無為,拿不出個像樣的案子,倒真是急煞人了。」楊立武臉上泛起憂愁道。
「這……我等就無能為力了。」柳先達說道,「遇到大案要案,那是天數。」
「算了,算了。算我老楊沒這個命,喝酒,喝酒!」楊立武舉起酒杯道。
「典史大人,若是你有這個命呢?」
廳內響起一位青年的聲音。
楊立武端着酒杯的手,輕微一抖,他放下酒杯,循聲望去,見次桌一位白衣青年正朝他看來。
「這位小相公是?」楊立武眯着眼問道。
柳先達淡淡道:「這倒是我的堂侄——柳明。他年輕不懂事,楊老弟莫怪。」
柳先達自然不希望柳明來攪了他的局。他已經開始提防起自己的這位侄子。要知道,這傷寒爆發囤藥的手段之老辣,可不像是一位十六歲青年所做得出來的。柳先達愈發覺得,這柳明的眼神中,有着一種說不上來的可怕東西。
然而,楊立武卻端着酒杯,饒有興致地看着柳明,開口道:「柳小公子說我有這當主簿的命,我倒要聽聽。」
此時,廳內交談聲漸滅,變得安靜下來。由於廳內大多是柳氏一族,大家都認出來,這位開口的青年,便是在祠堂族議上大放光彩的柳明。所有人,都帶着好奇的目光,想想看這位深藏不露的年輕人,又有什麼驚世之言發表。
眾人目光之下,柳明站起身來,說道:「楊大人,我並非誇誇而談。人有時缺少的便是機遇。而如今,有一件大案要案擺在大人面前,大人卻不知曉,這不是浪費了機遇嗎?」
憑藉賭場聽到的那番對話,柳明便料定,這楊立武,並不是盞省油的燈。然而,他料定,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只要能夠拿得出柳先達投毒的證據,這楊立武也沒辦法顛倒是非。
剛剛聽到那一番對話,柳明心中已有判斷,至少這個楊立武,現在還是為了升官晉職還努力。也就是說,這個顏面工程,他至少還是要的。
既然這樣,不如來個借刀殺人。
聽到「大案要案」幾個字,楊典史來了精神,他說道:「小公子意思是說我楊某眼界不佳?放走了好機會?」
「正是。」柳明點點頭。
「不可放肆!」柳先達皺眉道,「柳明,莫要胡說八道!」
「不妨不妨。」楊典史擺擺手笑道,「柳小公子,來,上前一步說話。」
柳明慢慢走上前來,看着楊典史,說道:「楊大人,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你若是能夠把握住,必然能夠飛黃騰達,取得這主簿的位置。」
楊典史見柳明說話沉穩,英姿煥發,心中暗暗稱奇。
「那麼請小友點撥一二?」楊典史笑道。
「我先問楊大人一句,敢問什麼是大案要案?」柳明問道。
「殺人放火,**擄掠。出了人命案的,都是大案要案。」楊典史熟練地總結道,「當然,有些雖未有命案,但是敗壞名聲風尚的,也可算在內。」
「那……投毒可算嗎?」xh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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