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奇, 這盂蘭盆法會上一殺生,不久, 果真天降災禍於大周。沒過幾日,七月末旬,朝廷得到消息,淮南大雨為災,突洪澇,衝垮無數農田房屋, 尤以舒州災情最為嚴峻。
徽寧帝原本拖延了對鄭濯的處罰,預備捉出陰謀的主使人,可洪澇消息一傳開, 群臣百姓議論紛紛,都說如此無妄之災乃是六皇子觸怒上天所致, 這形勢便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必須當即給出個交代。
因此,老皇帝只好對外宣稱, 盂蘭盆法會當日意外,確是六皇子佈置失當,行事魯莽,現將他手中的金吾衛掌管權收回,並罰其接下來一整年, 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到罔極寺閉門誦經, 替大周祈福, 以償殺生惡行。
在朝臣們看來, 如此責罰着實不小。
誦經原本無妨,可規定的期日卻等於剝奪了鄭濯參與每月朔望大朝的機會,至於金吾衛就更不必說——這支親軍不單負責聖人出行安危,亦掌宮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說是衛戍京師最要緊的一環。鄭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績因此復歸於空。
長安城裏,不少人私下都傳,六皇子就是個笑話,這權到了手裏頭,還沒來得及焐熱就丟了。但元賜嫻知道不是。
如此明顯的陷害算計,聖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過事出無奈才作此抉擇。這一出,表面看來是罰,實則卻叫鄭濯得了最難得的聖心。如元賜嫻未猜錯,老皇帝給完天下人交代,接下來必將悄悄補償這個兒子。
此外,掌管金吾衛看似風光,聰明人卻曉得,這個差事幾乎百害而無一利。左右金吾衛各設上將軍一人,從前是直接向聖人負責的,直至數年前,徽寧帝以年事漸高,不再躬身處置軍務為由,令二皇子代為監察。
但事實上,這許多年來,二皇子一直處在這支親軍的邊緣,從未能夠令金吾衛對他言聽計從。
多疑的老皇帝豈會真將如此要緊的權力下放,當初之所以如此,是因先太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了及早拉他下龍座的心思,故而欲叫二皇子做一顆用以制衡的棋子。
既然二皇子努力了這麼些年,也未能擺脫棋子的命運,鄭濯又何必徒勞嘗試?他丟了這個掌管權,免去被聖人當成下一顆棋子,免去被其餘皇子嫉妒眼紅,實在是個好事。
元賜嫻當真佩服鄭濯及徐善的籌謀。只是前者既不缺臥薪嘗膽之品性,又不缺高瞻遠矚之智慧,且擁有因母家無勢而令聖人較為安心的出身,為何最終卻沒能上位?十三皇子登基,他又得了個什麼終局?
元賜嫻忍不住嘆口氣。眼下看來,對鄭濯此人,元家既不好惹,也幫不得。擺在眼前的這條路,實在太難走了。
*
仲秋時節,秋老虎漸漸消停,天微微涼了下來。臨近八月半的一日,鄭濯去永興坊拜訪了時卿,說是中秋佳節快到了,送份餅禮來。
兩人實則很少私下會面,多是逢年過節,合情合理的日子才有明面上的走動。這次鄭濯來,自然並非為了送禮,而是與時卿當面議事,順帶替他踐行的。
淮南災情已得了初步紓解,但此次舒州受災尤為嚴重,為免當地生亂,朝廷預備派個官員前往勞問巡慰,督查賑災。這個擔子,落到了時卿的頭上。
他這一走少說兩月,如舒州生點什麼意外,怕得更久,自然有些事須交代鄭濯。
兩人在書房議完正經事,時卿不是特別情願地提到了元家:「別的沒什麼,但我南下了,也就意味着『徐善』不在長安,若是元家給我遞消息,我必無法現身,到時還得由你想個法子矇混過關。」
鄭濯覺他這懨懨的神情挺好笑的,問:「怎麼?縣主不單纏侍郎,還纏徐先生?」
時卿瞥他一眼:「站着說話不腰疼。被她纏過,你就知道厲害了。」
鄭濯朗聲大笑:「我可沒這福氣。」又道,「但說真的,我不像你天生奇嗓,擬不出徐先生的聲色,到時如果穿幫,面上很難看的。」
「總之這事交給你了,辦不妥也是你該吃的果子,與我無關。」
他說得沒心沒肺,鄭濯也不惱,點點頭道:「行吧,你安心南下,縣主那邊,我會替你顧好的。」
時卿一噎,飛了個眼刀子去:「替我?省省吧你!」
鄭濯似乎有些幸災樂禍:「你就別抱僥倖了。等你此次回到長安,也快歲末了,我看縣主短時間內不會死心,待滇南王進京,你就準備好去提親,吃吃他老人家的拳腳吧。」
時卿臉已黑了,他卻樂此不疲:「這拳腳功夫不夠,恐怕過不了滇南王那關,你早些辦完事回來,到時我教你幾招,練練你。」
「鄭濯。」時卿咬牙切齒道,「過幾日就是十五了,你還是先好好誦你的經吧,碰上認不得的字,我也能教你的。」
鄭濯大笑不止,揍了他肩胛骨一拳,道:「得了,我走了,一路順風。」
*
八月十三,時卿拾掇好了行裝,比徽寧帝吩咐的期日提早三天離了長安。臨走前,宣氏出言留他在家過了中秋再啟程,他卻以災情緊急為由,堅持當日就走。
但其實災情早便和緩了,舒州也非缺他不可,他不在長安過節,是怕元賜嫻找上門來。這等良辰,她怎會不來擾他,到時若纏他不放,豈不麻煩。
清早,時卿逃一般出了長安城,一連趕了兩日路,過了數個山道,在中秋當夜入了商州地界。
他此行去往淮南,明面上是疏災,暗地裏卻奉了徽寧帝的命,身負更要緊的差事,為免招搖,便是一切從簡,乘了輛並不如何闊氣的馬車,就連隨從也只捎了趙述與曹暗兩名。
因這兩日下過場雨,耽擱了些行程,當夜便沒來得及進城。時卿欲低調行事,並不打算與當地官員打交道,在宵禁後令人破格開城門,便決計忍耐一下,露宿在野。
當然,以天為蓋的是趙述和曹暗,他不吃風,睡在乾淨整潔的馬車裏。
兩人替他擇了處地勢平坦,靠近河川,無天災及野獸威脅的地方落腳,一個跑去揀柴生火,一個開始清理周遭。
人在山野,泥巴和雜草就算了,但郎君絕不能忍受鳥獸的糞便。
皓月當空,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縱使未生火堆,四面也一片敞亮。偶有風過,遠處的群樹便是一陣簌簌沙響,聲色通透而清爽。
時卿在馬車裏待得悶氣,預備等趙述清理完下去緩緩,朝外問:「趙述,你好了沒?」這一問卻遲遲不聽答應,他只得耐着性子再喚一聲,「趙述。」
趙述的聲音緩緩響起:「郎君……我,我見着仙女兒了!」
「……」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時卿微微一愣,皺眉道:「荒郊野嶺的,你說什麼胡話?」
「郎君,我沒扯謊,真是瀾滄縣主來了!」他說完,一把扯開了時卿的車簾。
猝不及防地,時卿抬眼就瞧見了一身月白交領長袍,幞頭束,背着個包袱,站在水岸邊的元賜嫻。
他手中拿來打時辰的書卷一下從小几上滑落下去,激起「啪」一聲清脆響動。
然後,他聽見她笑着說:「侍郎,是我,您激越個什麼呢?」
不是激越,是驚嚇。
時卿下了馬車,人還未到她跟前,便已冷聲道:「你來商州做什麼?」
他連敬稱都沒使,該是有些生氣,但元賜嫻依舊笑盈盈的,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我來陪您過中秋佳節。」
他站定在她跟前,嚴肅道:「你跟蹤我兩日,就為來陪我過個中秋?」
「是啊。」她點點頭,「您不感動嗎?」
時卿當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蹤,何況的確公差在身,沒工夫與她嬉鬧。上回她在胡餅上動手腳的事,他已忍耐着未去追究,如今再來一回,自然氣惱。何況她心也太大了些,就這樣孤身跟了他兩日,也不知夜裏睡的是何處,都不怕遇見歹人。
他蹙起眉,質問道:「元賜嫻,你如此糾纏我,究竟意欲何為?」
元賜嫻猜到他會不高興,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論他如何訓斥,她一直笑就是了,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氣她太久的。
她答:「侍郎,我糾纏了您這麼久,您難道還瞧不出來嗎?我心悅您呀!」
時卿果真噎住了。她的確糾纏他多時,卻是頭一次跟他表意。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感覺頭頂的月光好像嘩啦啦灑了他一頭一臉,叫他整個人突然變得光芒四射,輕飄飄得快要飛起。
他倏爾想到,當初長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曠野蔓草叢中訓斥一隻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艷麗的唇瓣,修長的頸項,雪白的肌膚,深邃的溝壑。
他騙她說,穿回鶻人的裙裝將被金吾衛盤查,叫她蒙了面紗遮掩前襟。其實不過以為這香艷一幕不該給更多人瞧見罷了。
時卿停止往下回想,覺得心內莫名無比煩躁。
他為何總對月光下的元賜嫻氣不起來?
他將眉頭擰成個「川」字,到底態度好了些,道:「某公差在身,耽擱不得,請人送縣主回長安。」
元賜嫻曉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繼續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兩日,實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趕不動路了。何況您的隨從當中無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與別的男子同行同處嗎?」
什麼叫「別的」男子……這話好像不太合適吧。
時卿吸了口氣,問:「縣主當真孤身來的?」
「當真!」她點完頭,突然擺手道,「不對,也不是孤身。我還帶了樣您不太喜歡的……」
時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在他驚疑不定時,忽見她身後,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現出了一道姿態妖嬈的陰影。
個頭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風騷。是一隻狗。
他被氣笑,手指着那個方向問:「元賜嫻,你竟帶了這東西來陪我過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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