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嶂陰山, 天就完全黑了下來。並不是那種黑夜降臨的黑, 而是仿佛在頭頂上傾倒了粘稠墨汁的那種黑,透不進一點光。
山腳到山腰處, 瀰漫着紅色的霧氣,隱隱約約能在這片紅色中看到嶙峋山石和死去的樹木影子。這裏一片死寂, 除了十二娘的足音, 就沒有其他任何聲音了。比之前那惡鬼林更可怕百倍,惡鬼林里好歹還有活着的東西,但是這座山,連同山中之脈都已經盡數死去,變成了死物。
十二娘揮開周遭的紅霧,忽然聽到牙齒打顫的聲音,低頭一看, 不合時宜的笑了出來。她把金寶撈在手裏,沒有放下去,這會兒就見他正捂着自己的眼睛,嚇得抖索。
「金寶,怕不怕?」她明知故問。
「怕。」金寶的聲音快哭了, 「十二娘, 這裏是不是有鬼啊?」
十二娘:「沒有鬼啊,雖然看上去景色不太好, 但我保證這山上一隻鬼都沒有。」
確實, 當年死在這裏的惡匪很多, 但他們的魂魄全都被獻祭, 早在五十年前就半片魂魄都不剩了。現在這裏的紅色霧氣,不過都是些怨煞之氣。
死的人多了,還都是些惡人,死的又悽慘,不甘和怨恨多了,便凝聚成這些怨煞之氣,圍繞在山中久未消散。
金寶不知道那麼多,他聽說沒有鬼,總算是好了點,透過指縫往周圍看,「可是,這裏,這裏也太可怕了,和地府一樣,地府是不是就是這麼可怕的?」
這傻小子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進過一次地府了,而且地府並不可怕,特別是彼岸上那片花和忘川,甚至還能稱得上好看。
「金寶,咱們得往裏走走。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遇上什麼,你一定要跟緊我。」十二娘語氣嚴肅。
金寶嗯了一聲,被十二娘放了下來。但是剛沾到黑色的土地,金寶就嗚哇喊道:「嗚哇十二娘,鞋底,鞋底!」
十二娘又一把把他撈起來,往他的鞋底一看,那鞋底正冒煙呢,像是被烤化了一樣。
「這麼些年了,這山竟然還是這麼毒。」十二娘拍了一把自己的額頭,隨即把金寶甩到自己背上,「抱緊脖子,我背着你走。抱緊了啊,要是摔下去,嗯,說不定會變成骨頭架子。」
金寶連忙勒緊十二娘的脖子。十二娘被他勒的仰頭,「唉唉唉開玩笑,別那麼用力,十二娘要被你勒死了!」
金寶吸了吸鼻子,跟個小猴子抱樹似的抱着她。十二娘一邊看着周圍,一邊還叮囑他,「別把鼻涕擦我身上。」
她很快的辨明了方向,朝着一個方向趕去。不過一會兒,她就看到了那座眼熟的山神廟。
這廟是嶂陰山的山神廟,也是五十年那些惡匪在嶂陰山建造的地宮入口,更是……十二娘復活的地方。
高聳的飛檐,大開的黝黑門洞,兩座滿是煙熏火燎痕跡的寶塔和香爐。先前十二娘在惡鬼林的迷心幻陣中也見到過,不過那是幻象,而這是真實。隨着越走越近,十二娘臉上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她站在山神廟前,仰頭看着大門上吊着的一具白骨。
看了一陣,她提腳走進了大門中。
山神廟的大殿之中幾乎佈滿了污黑血跡,明明已經過去幾十年,卻仍舊在陣法的影響下,留存着一股散不去的怪異腥氣。大殿中間那一片,在這種環境裏,顯得格格不入。因為只有那裏沒有沾上一絲黑色,而且那一圈乾淨的地面上擺放着一具玉棺。
十二娘踩過那些污黑的痕跡,走到玉棺之前,伸手摸上了那溫潤的青色玉棺。
眼前一黑,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個夜晚。
她從玉棺中醒來,同時也是從冥府中走回來。睜開眼睛,見到的是佈滿了整座大殿的血跡,還有許多屍體,那刺鼻的血腥味險些讓她錯以為自己是被浸泡在鮮血之中。而她的四徒弟微行,七竅流血,跪在玉棺之前,朝她緩緩下拜,將頭深深磕在了地上。
「師父,徒兒不孝,徒兒,知錯了。」
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就保持着那個姿勢死去了。他的魂魄是在她眼前逸散消失的,那一刻,十二娘想,自己這個師父,做的真是荒謬至極。
微行是她的四徒弟,雖然傳言都說他最不受寵,可實際上,連兮微並未薄待過他。只不過幾個徒弟中,大徒弟執庭和她相伴多年,最得她信賴倚重,而二徒弟則容三徒弟則存到她身邊也時日長久,三徒弟則存更是慣愛在她身邊撒嬌耍痴,小徒弟昭樂更是不必說,唯一的女弟子,從出生起就被她帶回來養在身邊,難免更親近些。
唯有四徒弟微行,是意外收下的弟子,再加之他入她門下之時已經有些年紀,為人又沉默,性格頗有些怯懦,不像三徒弟那樣熱情,平時少有主動來見她的時候,連兮微對這個徒弟也是不知該如何對待才好,只能囑咐執庭和則容多加看顧。
可是她沒想到,最後竟會演變成那樣。不論是三徒弟則存也好,還是四徒弟微行也好,他們兩都稱得上欺師滅祖。當年連兮微責罰他們二人時,心中固然憤怒,更多卻是責怪自己,覺得是自己這個師父當的不稱職,才會讓他們生出那種大逆不道之心。
她狠狠責罰了則存和微行,本以為他們二人多少會心生怨恨,可她沒想到,當她死去之後,微行竟然會為了讓她復活做下這種事,然後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作為師父,連兮微於心不忍,更是痛徹心扉。然,人的感情,便是再厲害的仙人也無法左右。時至今日,想起當時情境,她仍覺悲切難言。
十二娘在那個夜晚醒了過來,臉上多了一個阻止她動用靈力的命咒,死了一個徒弟,還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屍體。所有的屍體都有規律的被擺放在山上各處,整座山變成了一個大陣,上面的所有生靈為祭,這個山神廟就是陣眼。
一切都告訴了十二娘,她的四徒弟微行為了復活她,做了些什麼。這是擺在她面前的現實,但是十二娘心中始終有疑慮未消。
這樣一個令她復活的逆天陣法,真的是一些人命就能填補的嗎?若說這陣法只是為了開鬼門,十二娘相信,要想開真正的鬼門,而不是小鬼門,確實需要這樣的代價,而從嶂陰山被陰氣侵蝕的情況來看,確實開了鬼門。
可要讓她的身體恢復如初,死而復生,這個陣法,真的能做到這一切嗎?只是微行一人,真的能做到嗎?其中一定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可當時,十二娘已經不想去追究探尋那個答案。知曉了執庭的秘密和當年蓬萊仙山隱秘,也親眼見到微行散魂,她當時已是心灰意冷無力再去追究。
有什麼意義呢,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就算她身為瀛洲仙山山主,修成仙身,被人追捧,可她還有那麼多的事情做不到。對執庭和則容,她無能為力,對則存和微行,她無能為力,一切她都無能為力。五十年前生的那一系列的事情,是十二娘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第一次是她看着父親度不過雷劫,身死道消的時候。
十二娘放開摸着玉棺的手,眼前的血紅也飛快退去。
「十二娘?」在她背後的金寶感覺到她的不對勁,猶豫的喊道。
十二娘取下遮臉的黑巾揉了一把臉,搖搖頭,「沒事,就是在想這玉棺好像挺值錢的。」
金寶:「對啊,不然咱們走的時候一齊帶走吧?」
十二娘:「……」我就隨口一說,你還真敢想。
「咦,竟然還有比巫爺更快的傢伙。」隨着這沙啞聲音,一個披頭散細瘦高挑的男子走進了山神廟中。
這瘦高男子本以為自己是最快的,沒想到進到廟中卻見到比他更快一步的人。能走在他之前,自然有些本事,絕不能小看。那男子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十二娘和她背後的金寶,倒是沒敢輕舉妄動。
眾所周知,在修仙界,最不能惹得並非那些看上去厲害的傢伙,恰恰是那些看上去柔弱的女人小孩,一旦達到一定的境界,尤為可怕。那男子顯然想的多了些,才沒有一上來就和十二娘對上。
十二娘看了這男子幾眼,很快想起他是哪位,忍不住磨了磨牙。
這男子在邪道中也是鼎鼎有名的,叫做影巫。據說是出身自什麼隱秘族落,最擅長一切雜門奇學。
在邪道中能有鼎盛名聲,壞事自然是做盡,當年連兮微還沒找上門去殺他,他倒是先找上門了,還大言不慚說要把第一美人帶回去做個伺候自己的爐鼎。
這話一出,連兮微還未動手,他就先被人圍攻了,不過他不僅沒被人傷着,還把去殺他的人全給殺了,然後扔到了瀛洲仙山的大門口。
自家大門口被扔了那麼多正道仙門還有邪道中的修士屍體,這種挑釁行徑,作為山主,連兮微如何能忍。她當即提劍上天入地的追殺這影巫,追殺了他足足十個月,大有不完全殺死他就不肯罷休的架勢。
雖然有個第一美人的名頭,但沒人會覺得連兮微是個需要人呵護的柔弱美人,相反,大部分愛慕她的人,心中對她都有着本能的敬畏,那是面對強者下意識生出的畏懼。
兮微上仙最美的時候,是面含殺氣,用最強一劍殺死敵人的那一刻。不記得是誰這麼說過,後來就有許多人來挑戰她,心甘情願的死在她劍下。那些自找死路的人,連兮微不能理解,其中的翹楚,也就是這位幾次三番挑釁她,幾次被她砍得七零八落差點死掉的影巫,連兮微更是不能理解。
那十個月中,連兮微殺了影巫足足三十三次,她自己也幾次重傷,但影巫不知修習的什麼法術,每每都殺不死。不論是砍下頭顱挖出心臟,還是削成碎渣燒成灰,他都有辦法復活,就好像連兮微殺得那些都是些傀儡。每被她殺一次,影巫雖然會法力大減,但等他不知藏在何處稍稍恢復,很快又捲土重來,非得挑釁的連兮微去再殺他一次不可。
殺到最後,連兮微都有些麻木了。那影巫還每次都興奮的滿面放光,尤其是快要再次被她殺的時候,連兮微都覺得他在期待着自己的劍再次刺進他的腦袋裏面。實在太煩,恰好快要到執庭壽辰,她乾脆不再和影巫糾纏,回瀛洲仙山去了。
說實話,連兮微殺了那麼多邪門修士,這個影巫確實是最難殺的一個。後來那麼多年,她心情不好了才會對影巫的挑釁有反應,去殺他幾次,心情好了就視而不見。
這影巫,實在是萬惡之,後來那些來挑釁她好讓她動氣的邪修,多半都是學的影巫,連兮微當真是不堪其擾。
正在這想着當年幾次追殺影巫的事,山神廟裏又來了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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